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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红不白(上)

我叫来往,来往的来,来往的往。

据不知名美食家来从善说,这世上的厨子有三种:第一种满足你温饱;第二种讨好你口舌;第三种慰藉你心灵。

来从善说完这番引发我思考的话后,就从了恶,他也不是什么大恶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点飘了。十年前我亲爹来从善在R城声名鹊起,被封为“食神”,其实他就一厨子,封神后圈子里多是名流富贾,这让他有了一种错觉,觉得他自己也是富人了,于是人家炒楼盘他也炒楼盘,人家赌马他也赌马,人家抽大.麻他也抽大.麻。

人家好好的,他进去了。

据说来从善当时被抓了个人赃俱获,餐厅小储藏间装面粉的口袋里,被搜出几小袋颜色和质地可疑的粉末。后来我去探监时,他唉声叹气地跟我喊冤:“那天德爷拎了个小箱子来,说放我这儿放两天。”

“这您也敢接??”我怀疑过我爹很多东西,但那是我第一次怀疑他的智商。

“那你要晓得,德爷既然开了这个口,我应下来是担了五成的险,不应,十成以后没得混了。”

赌是吧?那就愿赌服输,多一句也不要说了。

临走前我也劝了劝他,“既然这样,那您这几年就放下厨刀,立志成才,争取写本自传出来,把您的绝活儿都写进去,等将来您出来,找人发表了,往大里说可以造福社会,往小里说,说不定还能贴补贴补家用。”

说了来从善这么多坏话,咱也念念他的好。当年来从善娶了个貌美如花的老婆,生下了我,这才没把我生成歪瓜裂枣,来从善还把他对食物暧昧的直觉遗传给了我,据说我三岁时,我妈煮的一锅米糊里多放了小手指指甲盖那么点的糖,我就摇着头嫌弃了。

来从善出事的时候,我正在美国读书,刚去一年半。他的消息传来时,我看了看日历,心想今天是不是愚人节,不是,然后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打了个客服电话,把我刚订的一台三千刀的3D打印机退了,那会儿我是个建筑生。

之后的几天我订好了机票,请好了假,机票订了经济舱的,跟退打印机的道理一样,我敏锐地预测到了家里今后十年的经济状况。

可祸不单行,我刚想好回去怎么安慰我妈,就被我妈告知她想改嫁了。

等等,我亲爹还活着呢!但是汪亚茹女士表示,她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现代女性,不想在大好年华为我爹守九年的活寡。

我也不想请她再次斟酌“大好年华”的意思,我觉得她对这个词有些误会,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我在美国学建筑的费用出奇地高,她一家庭妇女,就算砸锅卖铁也供不来,只有改嫁才能帮我付学费。

我也算了算,假如我去端盘子,再节省点,也许能凑出生活费,但私立建筑学院的学费是无论如何也盘不出来的,得,请假改成了退学,自那时起,我辍学了。

我的辍学没有改变汪亚茹女士改嫁的决心,可见我被骗了。没关系,我总得找点事做,才能不用后爹养活。

至此,我爹来从善在牢里说了另一句引发我思考的话。

他说,厨师和建筑师一样,都是在建构,只不过后者只会建构钢筋水泥,前者却在建构人的味蕾,通过食材建构人与自然的平衡,建筑师的作品肉眼可见,好的厨师却于无形中改变世界。

太!牛!了!

一句话就让我拉不下脸做的事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我决定去开个小餐馆,做厨子了。

好了,不说这糟心的往事了。

这是我做厨子的第七个年头,故事从这一天讲起,是因为后来我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第一次有名有姓有鼻有眼地知道“尚宛”这个人,那之前,也许曾在熙攘的人群中与她擦肩而过,也许曾在出租车的收音机里一耳进一耳出地听过她的访谈,也许也在仰望尚古大厦的玻璃幕墙时,扫过她的巨幅广告片,但都不具象。

再后来我问过自己,如果那天萧梓言丢在桌上的杂志封面上,是个又丑又凶的中年高管,一个多月后我还会仅仅为了给她找一把“活着的”梅干菜做包子,开着我那没有空调的小破面包车,在三十几度的高温里去农村挨家挨户地问吗?

我不知道……

好吧,也许不会,但初见之欢就是这么肤浅,就像一口咬下的包子,满嘴香气,唇齿间溢满喜爱,谁还会扪心费脑地想,这风味是来源于厌氧性乳酸菌不断分裂的芽孢,还是游离氨基酸与唾液酶的相互作用?

有些事情,譬如爱情和美食,想得太透就不美了。

那天中午十二点,闹钟准时响起,我起来冲了个澡,正准备检查一下今晚要用到的食材,手机响了,是阿佑。

“局座!今晚有没有空?我九点过去找你怎么样?”

我猜她又失恋了。

“今晚提前打烊,九点关门回家了。”

“呃……再接个客人嘛,不耽误你,半小时,怎么样?”

“半小时五百。”

哦,别误会,我开的是正经餐馆。

“别这样嘛!人家正失恋呢!那我早点过去,五点?六点?”

耸肩。

“阿佑”和“局座”一样,都是外号,阿佑的真名叫左小晨。左小晨逢人便说一故事,她爷爷的故事。五十年代,十七岁的左爷爷因为一个小误会被抓起来,批.斗之后送进农场改造,一晃十来年,六十年代末,农场的主任同情他,说可以给他开个假的疾病证明放他回家,但出去后没有身份,左爷爷答应了。出去后有一天左爷爷在街上被车撞了,当场没了呼吸,被拉去了火葬场,马上就要烧了,火葬场的同志发现他没有身份证明,这属于“尸源不明”,不能烧,于是又抬下来先放置一边,几小时后左爷爷醒了过来,捡回一条命,这才得以结婚生子,生了左小晨的爸爸,所以左小晨总说感谢上天保佑,否则就没有她爸爸,没有她爸爸也就没有她,再加上她姓左,大家就叫她阿佑。

阿佑是个长相可人的长发姑娘,人们总是被她的外表迷惑,以为她多可人,其实……算了,看在她是我最好哥们儿的份上,不多吐槽了,反正你们以后也会知道。

“话说,你今天为啥提前打烊了?”被我腹诽的人继续问道。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为这个无聊的故事涂上底色,“明天是汪亚茹女士的生日,她让我午饭前就到她家里,所以今天提前打烊。”

“酱紫啊,我还以为有什么八卦……那我更要去找你了,有礼物送给阿姨!”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行吧,你五点一刻来。”

挂了电话我继续检查食材。北极虾还是三哥送过来的,新鲜,腹部无籽,头部有膏,这很重要,所有的水生物都在产卵前最鲜美,这时鸟苷酸和肌苷酸达到最佳平衡,一旦卵排出了,产生鲜味的氨基酸便大打折扣,肉质也如同嚼蜡。所以当鲑鱼们逆游瀑布险滩,伤痕累累地越过北美尼亚加拉瀑布或者陕西黎坪瀑布,执着地要去出生地产卵时,还要经历最后一次浩劫:人类的捕食。产卵前的鲑鱼才最美味。

一盒颗粒饱满的干虾籽,我要拿它试做一道菜。一块藏香火腿的上方,几只荷兰啤梨,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冬瓜,鸽子,花蟹,一些安神药材……这些食材只服务一位客人。

下午四点,我在家吃了碗阳春面,工作前我不会吃口味重的食物,会影响我的味觉和口气,吃完便带着食材打车去店里。

小店坐落在R市纸醉金迷的CBD,我们当地人叫它“尚古”,没错,就是那个A股H股上都牛哄哄的尚古集团。尚古的总部在这里,公交车站台都把这一站叫做“尚古”,久而久之,它就取代了这一片区的名字。

寸土寸金的尚古,七年前商铺月均租价每平米两三百块,我带着吴菲——我高中时青梅竹马的前女友,我俩一合计,只敢租二十平那么大,吴菲问我非要开在尚古吗?我故作深沉:地段,地段,地段。当时这句话还没被说烂,还能唬住人。

后来我选择了地段,牺牲了面积,在光鲜大厦后座的小巷子里,开了家来三个客人就抹不开屁股的深夜食堂,于是我们把它命名为“两个人的局”,显得我们能开起更大的就是不愿意开似的。

没想到,不知是因为“两个人”还是“深夜”,竟然有了点饥饿营销的效果,想来体验的客人越来越多,常常预约都排不上,要让人家等两天。

再后来,五年前吧,吴菲跟男人跑了,“两个人的局”歇业一个月,手停口停,我又杀了回去,店名改了,去掉“两个人”,只剩“局”。

哦,你们想吃吴菲的瓜?太糟心了,现在不想提,以后看心情。

阿佑是五点来的,跟我预料得一样,不会管我让她五点一刻来,她知道我一般五点就进店准备。

她到店里时,我正给半只冬瓜雕花,准备炖今晚的客人最爱的冬瓜盅,保证她七点来了就能喝上。冬瓜取靠瓜梗的那一半,肉更厚实,去瓤雕花后,要先隔水炖半小时。店里放着轻爵士,我干活儿时听着放松。

阿佑摘了墨镜,歪着头看我手上的活儿,我抬眼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睛没肿,鼻子没红,看来这次这位失恋对象不重要,“说吧。”我催道。

她梗着脖子将眼珠子翻了一圈,活像那位叫黄龄的歌手,“局座,你这手太好看了,手指颀长,骨骼清丽,做起活儿来精准稳,”她伸出手,“真是攻得一手好……”

“打住,”我制止她的话和伸过来的手,“看归看,别上手。”

“啧啧,”阿佑又将脖子一梗眼睛一翻,“你以为谁都能被我摸??”

“是是是,我们左小晨可是个角儿,哪能随便摸人的?都是你给了钱才摸的。”我把雕好的瓜放进炖盅里。

“给‘后’吧给‘前’!我看你现在掉钱眼儿里了,你这地方不让人点菜,还收一小时一千块,来你这儿吃饭的那些姐姐肯定是被你下蛊了!”

“每人每小时一千,酒水另算,也有男性食客,”我纠正她,“我的菜好吃啊,又陪聊,按摩肠胃和心灵,等于你吃了美食,做了心理咨询,一对一服务,可不值这个价吗?”

“也真让你做赢了,现在这附近圈子里的人还真拿来这里打卡当炫耀资本,”阿佑说着将一只包装精美的袋子扔进我手里,“给阿姨的生日礼物。”

我看了看,是条范思哲的丝巾,“哟,挺舍得啊。”我和她太熟,讲话没啥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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