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史苏珮慢步入后院,行至素衣女子案前行礼,而后抬头,却见桌案上有一腐烂梨子,不由皱眉。
“这些人差事当得越发放肆了,竟将腐物至于公主案前。”
素衣女子抬头看她一眼,眉若柳叶,眼似秋波,眸中浅浅淡意,随意语气,开口道。
“梨子是寺中小僧所赠,忘吃罢了。阿珮你当真是越发严苛了,纵使心中有气,冲梨子发什么火。还不快些请岑相进来,这位相爷的脾性可不是好相与的。”
岑怀入后院,就见那素衣女子安稳执笔落墨,好不清闲雅致。
“臣岑怀参见长公主。”
素衣女子听声抬头,见来人后轻轻抿唇。这一笑,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后执笔放落,启唇道。
“岑相,你且看我这桌案上的梨子。小僧赠我时尚新鲜诱人,我不过两日忘食之,便腐烂生出一霉斑来。我剔霉斑而除之,可不过半日竟腐烂更快,全无法食。”
岑怀未着官袍,一袭竹纹青衫,束玉冠,只显清逸淡俊。这位相爷年轻权重,受人敬畏忌惮,偏偏还长了副极好的皮囊,一双水墨画般风流的眼不知憔悴了多少京师闺阁女子,令多少春心伤神。
“殿下,岭南道军营哗变,恭贤王叛出奉京。”
岑怀未接女子关于梨子的话,开口的第一句便直接明意。
素衣女子无奈低头笑笑,如新月初生,丝毫不为‘军营哗变’四字所惊。
“好不容易清闲几日,偏生就有人来搅局,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我还听说你被父皇当众贬斥,丢尽了颜面。啧啧,未想到一向倨傲的左相大人也有今日。”
岑怀并不为这打趣所动,也并不奇怪她如何处深山而知庙堂,他此行的目的本也不在于告知她什么消息。
“世无善御如王忍受,贴耳受鞭策。虽鹏翅之偶垂,岂鸿肩之就息。否极必泰,道常也,指顾之间,终当苏而复上。”
素衣女子听他如此说,脸色终是正了一些,不再随意,直视他开口问道:“岑相仕途受挫,倒是荣辱不惊,这话可是暗启我?”
“殿下当如是。”
当如是,当何如是?
岑怀不卑不亢,从始至终都是淡漠之色,可句句字字又哪里给她留了半分余地。他这个性子,能官居中书令,加‘平章事’,任宰相,实在令人称奇。
素衣女子听此言,绕过桌案坐下,饮一盏茶,后又缓缓放下。茶气氤氲,缕缕升起,衬出半侧脸庞娇润。片刻后,她方才慢慢启唇,意味悠深,带着无尽压抑。
“幼时五岁,我便随师入资正堂,此后日复一日学践诸道,懵懂无知亦尝身心全付大靖。十四岁入政事堂,后时时殚精竭虑,日日理政批折,从不敢半刻松懈,唯恐上对不起祖业,下对不起黎民。心中最怕的实是担不起这江山重责。”
素衣女子话音渐低,沉沉难抑,这些话压在心中岁月已久,久到无人可诉,无人可倾。
“殿下,江山有责,万民皆望,圣人亦有所缺。”
岑怀短短一句,她又何尝不知,她又何尝没有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可心底希冀终无法平,腐之国本,腕骨剔肉,忧之在心,终日惶惶不安。
“我入政事堂多年,后又领九寺五监,设御史台。这些年来,初时热情澎湃,志高存远,愿凭一己之力挽浪克艰。后偶有迷失,亦夺权争利,培势结党,欲一言专断不受人制。到如今,只求尽一己之力,枯耗心血也望护百姓黎民安居乐业。我曾以为,父皇必会立我为皇太女,可时日渐长,终知父女离心。此番定局已成,储君新立,我却迷失在这浑噩之中。”
岑怀听她所言,字字肺腑,句句忧忡,增无限伤悲,才知这位镇国长公主心中多年来所思所忧非常人所能受。这份责任重担之于她,终究过甚,也未随了圆满结局。
“殿下欲弃皇太女?”
岑怀思虑几番,终问出这句话。
云崖山微风轻拂,古寺罗刹钟声沉闷,岑怀的话落入山林之间,引飞鸟绝径;落入溪水之间,引肥鱼潺潺;落入天地之间,引浩然长气。
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
素衣女子执茶盏而立,静默看着那桌案上的腐梨,任发丝拂过脸颊不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