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可 兴宁中学是省示范中学,建在县城最高海拔的城台岭上,脚下就是千年的古渠,据说这所中学占尽了全县所有的灵气,所以这里每年都有人考上清华北大。 但就算是仙境,灵气也要分高低厚薄的。城台岭就像上甘岭的阵地一样,几栋建筑排在一起按照高矮顺序排出一个大大的阶梯。最高处给了老师们做办公楼,校长室在最高一层,除了“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外,拿个望远镜看看近处教学楼里学生考试是否作弊、远处宿舍里女生是否都按时起床都不是太大的问题。第二个平台被五层楼的高中教学楼占据,用“团结、拼搏、奋进、有为”几个大字装饰外墙,宣示着他在这个学校的主人公地位。初中部就成了后妈生的孩子,矮矮的三层楼,再往下,就是田径场,属于天生被人踩的命。 高四补习班就被安排在了初中部大楼。校长说,这是希望补习班的同学们能从学弟学妹们身上看到朝气,看到希望。他这套“以阳补阴”的理论在实践中往往大打折扣。初中部大楼被大家叫做“代沟楼”。高四的学生已经掉进了一次沟,现在又要在“代沟楼”去重启梦想,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感受到了要“待在沟里”的诅咒。高四学生长期压抑的负面的强大气场,往往让整个初中部教学楼连太阳光都不敢普照,每次都是羞答答的扫过,履行完义务后就把所有的光和热给了不远处巍峨的高中部大楼。 在一年前,李可没有想过他会读复读班。进入高三后,他用有色眼镜看了复读班的学生一年,心里不自觉地把他们标识为“loser”。作为小学毕业后就在这个学校有了小马扎的他来说,初中的他还没有长胡子,而高四的师兄们已经开始学习齐白石留须了。他清楚的记得,情窦初开的年纪,自己初中的班花就是被高四的一个师兄辣手摧花。对于普罗大众,高考时期是一个人智力的顶峰,李可他们班的男生们根本不知道谁是徐志摩、谁是纳兰性德。他们苦思冥想、用六年文化功力写出的情书,还抵不过高四师兄从哪本古书或者材料作文题里弄来的一段古文或诗句。自从班花接到了高四师兄的情书,所有其他人写的情书都会被她批注为“幼稚!” 2002年的时候,高校还没有扩招,兴宁高中的高考升学率也已能达到50%。校长们深谙心理学之道,每年从5月份开始,每天早上做完早操后都会循环播放“爱拼才会赢”,仿佛是给快考试的学生打预防针——“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鸭公嗓,破喇叭,经过几个月神曲洗脑后,大部分高考失败的人都会选择复读。学校又按照成绩高低画出学费标准,上了重点线的被鼓励“免费入读”,成绩差的按等级交钱,每年的九月,复读班招生人数都让校领导们喜笑颜开。 李可对高四有种历史深处的排斥,但历史却对他抱以无情的嘲弄。 高二分班的时候,他觉得理科班都是男人,他实在不想抬头低头看到的都是光头和板寸,所以瞒着家里人报了文科,为此还被家里人骂得狗血淋头。老一辈的人根深蒂固地想着“学了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文科就只能读读历史和文学,回来说不定还要啃老。直到他一个学文科读法律的表姐,靠自己本事毕业后在广州买了大房子,家里持续了大半年的唠叨才渐渐停歇。 高二浪荡了一年,由于文科班男生少,本以为物依稀为贵,女生们会将班里不多的男生作为争抢对象,却不想班里的女生眼睛仿佛都长了鸡眼,只会盯着理科班的男生们看,长得太白、不会打球、没有肌肉的李可活生生地成了女同学们的闺蜜、蓝颜知己。见到姐妹相称的同学,哪怕低胸热裤,他也毫无生理反应,久而久之,他自己都怀疑自己不是个男人。 他在内心深处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深深懊悔。很多长得不咋地、成绩差,但选择理科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和自己班的女生谈起了恋爱,有时候还要他来传递情书,他才知道“远观”与“亵玩”的感受是天差地别。 一进入高三,沉重的课业像三座大山开始排山倒海压过来,李可开始出淤泥而不染,无论是远观还是亵玩,都已经与他无关。爱迪生说,天才就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这个话还有后半句,就是那1%的灵感甚至比那99%的汗水更重要。经过了高三才知道,在理科班只需要有那1%的灵感就能得高分,在文科班,没有99%的汗水你就别想拔尖。李可属于大脑转得快思维活的人,高二靠着小聪明过得还算滋润,但到了高三,同学们都已经在挑灯在被子里背单词时候,他那点聪明就再也上不了台面。 在不断懊悔中,李可咬咬牙,发挥“爱拼才会赢”的劲头,头悬梁、锥刺股,没有美色之乱耳,没有感情之劳神,一心一意奋战高考。平时在班里十名之外的他,高考时候祖坟冒了青烟,竟然考了班级第二高分。 但那祖坟的青烟不久就被现实浇灭。 李可看到年级常年考第一的学霸只填了复旦大学,基于自己平时在年级不高不低的排名,保守地填了一个不好不坏的一本学校而非重点高校。 成绩出来了,按照标准分换算后,学霸的分数竟然比他还低了40分。因为复旦在这个省只招4人,而且大家是先估分再盲填志愿,没有人敢冒险填这个学校。学霸不愧为学霸,虽然分数低,但神功护体一直把她护进了复旦。 李可从未想过自己会复读,复读对于他,就像恐怖分子撞向世贸双子塔一样是个灾难。现在,他开始大骂万恶的高考估分制度,开始迁怒班里平时排名前列的女同学们高考关键时候掉链子。如果那些女同学正常发挥,他万万不会成为第二名,然后心甘情愿、兴高采烈地去那个一本学校读大学。现在这种情况最是尴尬,去读大学对不起自己的高考分数,不去读又缺少学霸们与生俱来的勇气。毕竟,他也不知道这次考得这么好,是运气还是实力。 这该死的命运! 在李可和全家人都犹豫不决的时候,好朋友秋明告诉他,他要复读,希望李可能够留下来陪着他,还堂而皇之地说,“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担,现兄弟孤单,你就陪着我吧。”搞得李可立马有了与他划清界限的冲动。 但决定很快就下了。在教育局当领导的姑父带来了重大消息:学校传奇人物谢永华差2分进北大,今年又要留下来复读。谢永华的事像一座灯塔,正在大海里挣扎的李可父母仿佛一下子找到了航船和方向,要李可选择复读,说有志者事竟成。 李可内心一万匹马奔腾而过,谢永华明明是有志事不成,差两分跟差200分并没有实质区别。 在姑父答应找校长安排李可和传奇人物住一个宿舍就近接受熏陶,并且免学费,并许诺来年考上重点还有奖励的情况下,李可父母一扫往日阴霾,仿佛是中了大奖,看儿子就像看到了宝。在他们眼里,儿子读书第一次不用交学费,说不定还能赚一笔回来,这种好处是万万不可错过的。 李可感觉自己被卖了。那时候他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书,想自己打包一走了之,但想想这么多年连压岁钱都被父母克扣,再加上秋明隔三差五提供谁谁谁要复读的情报,随着以前的难兄难弟和姐妹越来越多加入复读,他甚至已经提前把自己当成了高四生,想想自己这么高分,进了高四也是媳妇熬成婆,老师们说不定真会把他当宝一样供着。 生活这样世事难料,如同《一生何求》里唱的,“寻遍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对于父母的决定,他最终选择了听从。每个年轻人都会向往成长,渴望自由,走出自己父母营造的固有的生活圈。小学被父母牵着手走,于是渴望甩开父母的手;长大后,衣食住行都在父母眼皮底下,于是渴望走得越远越好。其实父母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也渴望子女成才,不被眼前县城的格局所羁绊,他们希望孩子走向远方,不求飞多高,但一定要飞得稳。很多年以后,李可才理解父母的想法,一路长大,就会慢慢明白,那时候父母做的决定,大多数我们不爱听的话,到头来,多半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