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昀又为邱夫人看诊过后,也并未再看一旁的邱子参一眼,收了医箱就走了出来。 邱子参见状,忙忙地帮眯眼小憩的妻子掖好了被角,而后便追了出来。 到了外间的花厅,却看到沈昀立在门边,沈昀的药童如故也在那里,他们二人正说着什么。 邱子参的脚步遂顿了一顿。 那边如故看到了他,遂稍稍抬手一揖,道:“邱先生。” 邱子参心中却仍忍不住感慨。 虽然只是一身素淡极了的白衣,除了腰间一把竖萧外,浑身上下也再无一点修饰,但却硬生生让人觉得,这小女子与别个很是不同。 也许是她面上眼角那抹海棠花的胎记,也或许是她周身从容又疏离的气度,邱子参教书已有近二十年,自认也是游历过不少地方,阅人不知多少,却始终想不出,如何一个这般年轻的小姑娘便能有了这样的气场? 邱子参复又快步上前,也是抬手一揖,道:“沈大夫,如故姑娘——沈大夫,不知沈大夫看诊如何?荆人可有好转?” 不知为何,沈昀的神情竟有些莫测。 他道:“邱先生,我初至贵府时,你曾说与我,说是为邱夫人看诊过的大夫已有不下十数人,可是如此?” 邱子参道:“不错。” “那么这十数人,都是怎么说?” 邱子参道:“大夫均言,身体本已孱弱,心事又太深重,怕是,难好。” 如故抬眼看了看邱子参,他的神色还算平静。 沈昀的口吻很是干脆利落,道:“我知邱先生心系夫人病情,也曾大费周章地找我,既然如此,先生应当想听我的实话。” 邱子参的眉心却是几不可察地一皱,声调似也有了几分忐忑,道:“自然,沈大夫请直言。” 此刻,沈昀的面色似乎终于也有了几分不忍,他道:“病症或可医,但相思之痛却是药石无解。邱夫人对爱子的相思,已将她身上的元气都折磨殆尽,邱先生,我已束手无策。” 不知是否未曾料到沈昀竟能这样坦白,如故遂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听闻此言,邱子参的身形竟微微一颤,而后,他似乎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但最终嘴唇翕动着,只是无言。 沈昀继续道:“邱夫人的状况确实间断着有所反复,起初大约只是不放心邱先生,所以勉力硬撑,但是到了这般田地,仍旧日复一日如此这般,对她而言也只是苦痛折磨。” 如故稍稍垂了头,似乎在盯着自己素鞋的鞋面。 庭院中的槐花已落的差不多,夏日炎风卷起几片残花,直拂到了她的脚边。 沈昀遂继续道:“邱先生,我知这于邱先生而言莫过于晴天霹雳,但我作为医者,除了如实相告外,却也别无选择。邱先生,还请保重。” 好半晌,邱子参似乎才回缓过来,等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嗓音中已尽是喑哑。 他道:“我一次次的希望,竟都成了,她的痛苦吗?” 沈昀稍稍转开了眼,声调仍旧保持不变,道:“若依沈某浅学,如今状况当是如此。” 邱子参身形又是一颤,而后,忍不住侧头咳嗽了两声。 沈昀遂又道:“邱先生,如此结果我很抱歉,但是还请保重。” 邱子参一张脸色已然灰白,但他仍勉强挤出了嘴角一丝笑容,道:“沈大夫不要这样说,我——”呼吸似有些急促,他遂稍稍顿了顿,又道:“荆人久病卧床已不是一天两天,我心中也已早有准备。” 沈昀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肃着脸,稍稍点了点头。 邱子参又是抬手一揖,道:“今日多谢沈大夫直言,我自当——”然而,之后的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他遂垂目转了口,道:“今日有劳沈大夫了,邱某还有些事务在身,不能相陪了,两位请自便。”说罢抬脚出了门便朝前院走去了。 夏风卷起满地槐花,扬扬落落,如故注视着邱子参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残花落尘之后。 是夜。 仲夏闷热,如故拎了一坛槐花酿,坐在邱府的房顶上喝酒乘凉。 一小坛酒见底,便听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如故看去,正是邱子参和两个家丁。 眼看他们三人进了邱子参书房,如故仍静静坐在房顶喝酒。 不过一盏茶功夫,那两个家丁退了出来,自去休息了。 邱子参的书房灯火仍然亮着,似是又待了一盏茶的功夫,如故看到邱子参从书房走了出来。 他径直来到院中,抬头望向自己书房的屋顶,道:“如故姑娘,房顶的夜色,可还好?” 如故一笑,道:“邱先生竟发现我了么?” 邱子参道:“若是扰了姑娘的清静,邱某在此致歉。” 如故遂道:“先生多虑了,我这一生什么都好,唯独清静太多,”说着喝干了坛底最后一口酒,而后拎着空酒坛纵身一跃,跳下了房,稳稳落在邱子参面前,道:“何况,我在先生的屋顶乘凉,当是我搅扰了先生才是。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如故的行为身手,邱子参看在眼中,面上不免有了些惊疑之色。 不过他面上却仍稳得住,只道:“姑娘多虑了。”如故看他面色仍带着些惨然,心中却是止不住的思量挣扎。 她并未接话,只是又道:“邱先生,生死有命,实非人力可强为。” 邱子参看上去很是疲惫,道:“多谢如故姑娘,这段日子以来沈大夫同霍姑娘还有如故姑娘为荆人所做的一切,邱某万分感激。如今这般,我自也懂得,这便是我们夫妇二人的命,谁也怨不得。” 本是朗月当空,一阵略带清凉的夜风吹来,缓解了夏夜的闷热,却也携来了几层积云,渐渐将月亮都遮在了后面。 月光暗淡下去,越发显得庭院石灯里的烛火明亮,而如故的脸色,似乎在烛火之下显出了两分迷茫的醉意。如故只是沉默着,并不说话,邱子参心中也自有思量,一时也未言语。 这样沉默了片刻,如故忽而道:“夜已深。打搅了,邱先生。”而后越过邱子参,向对面的月洞门走去。不过,邱子参却叫住了她,他道:“如故姑娘。” 如故停下步子,拎着空酒坛回过身来。 邱子参遂又道:“姑娘今日当真只是在这里喝酒乘凉吗?” 如故左手边的身旁,立了一个郁郁葱葱的藤架,环绕攀长的藤叶散发着木草的清香。 这两日来,恐怕是思虑太多,即便今日这一坛酒,竟也无法缓解她的疲累,倒反像是加剧了一般。 如故放下了手中酒坛,倒也很干脆,道:“不是。” 闻她此言,邱子参似是意外,又似不是,他道:“还请姑娘直言。” 如故道:“今日沈昀所言,邱夫人的心病已入膏肓,药石无解——我今日前来,也只有一句话想问邱先生,若心病可治,只是要付出不可量的代价,邱先生又当如何?” 不知是否因了饮酒之故,如故今夜的言谈举止,多了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肆意与张狂,与平日里的她大相径庭。即便是她的医师沈昀,她竟也直呼其名了。 邱子参却无心思计较这么多,他只觉心中腾地一跳,慌忙上前一步,道:“如故姑娘,此话怎讲?” 如故面上并无太多表情,道:“我或有一法可治好邱夫人的心病。” 闻她此言,邱子参竟是一愣,半晌未能说出话来。 待他回过神时,嗓子竟因动容而有些嘶哑了,他不可置信道:“如故姑娘,此话,可当真?” 如故道:“这样的事,我自然不会向邱先生撒谎。” 邱子参似是有些语无伦次,他道:“可是,沈大夫,不,如故姑娘,究竟是何法?还请姑娘告知邱某?” 稍顿了顿,如故的视线转向了一旁烛火明灭的石灯,道:“邱夫人因无法承受丧子之痛,因此落下心疾。而人既死去便不可复生,是以邱夫人的心疾无解。” 邱子参此刻却是有些着急,他道:“如故姑娘,这些邱某都懂得,但如何这就能救得了——” 如故收回视线,打断了邱子参的话,径直道:“但若丧子一事从未发生过,又何来其中痛楚?既无痛楚,又何来心疾?” 邱子参一愣,半晌方道:“此话,当是何意?” 清泠月光已尽数隐没在积云之后,邱府里,烛火摇摇曳曳,映在如故脸上,亦是明明灭灭。 如故的声音平静的一丝波澜也不起,她道:“我可以消除邱夫人所有关于安康的记忆,若安康从始至终不曾存在过,邱夫人自然也不会因之心碎。” 闷热的夜风,似乎在陡然间有了冷冽的寒意,这样的寒意透过皮肤末梢,一点点侵蚀到邱子参的四肢百骸,留下他脸色灰白、脊背僵硬地站在原地。 邱子参半晌无言,如故却也无意在此刻追问,她转身欲走,边道:“事关重大,邱先生不必急在一时。我应还会留在邱府两三天时间,邱先生若有定论,尽可以来找我。” 然而,邱子参却在此时开了口,道:“如故姑娘,敢问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如故停下脚步,听邱子参继续道:“大约一个多月以前,我曾在庭院里拾捡到一张符咒,之后,百草医仙同姑娘到来,就在前几日,我又拾捡到一张符咒,虽与之前一张略有不同,但是不难看出承自一脉——但奇怪的是,除我之外,宅中再无别人看得见这张符,慢慢的,那两张符咒便也自行消失了。” “姑娘看起来年纪虽轻,但是行事气度自与别个不同,今夜种种,邱某只是心觉,姑娘或许……或许,实非凡尘中人。” 如故闻言,秀眉微微一挑,竟有些讶异:这邱子参,竟看得到她施法时灵力凝成的符咒?难不成,他也将要飞升了么?今世种种,难道正是他当领受的劫? 如故道:“邱先生怎知那符咒一定是我的?” 邱子参面上似是还带上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道:“邱某记得,那符咒上的图腾形状,正是姑娘眼角的海棠花。” 既已向邱子参说出了这样的话,如故本也没打算刻意隐藏什么了。 她轻淡一笑,道:“之前夜探贵府,冒犯了。” 听她承认,邱子参遂道:“百草医仙竟同姑娘一起前来,这也并不该是巧合。” 如故道:“是否巧合并无什么要紧。邱夫人身体每况愈下,先生当要早作决断。” 听她此语像是默认了,邱子参遂禁不住心下又悲又喜,而后他撩起袍角,竟俯身跪下了。 只听他语带哽咽,道:“姑娘虽觉无什么要紧之处,但对于我夫妇二人而言,这些年来不知怨载了多少次苍天不仁、神明无眼。姑娘今日竟肯对我夫妇二人施以援手,此等恩德,邱子参此生必定铭记于心,日后必当日日烧香礼敬,不敢有片刻忘怀。” 他这一跪,倒是让如故一愣,而后又听他的言语,如故竟是一笑。 她道:“邱先生,请起来说话。” 半晌,邱子参方才拭了眼角的泪水,勉强站起身来。 如故半侧着身子,道:“先生说神明无眼,倒也不错,神仙也是日日为自己的利益事务奔波,并没多少闲暇去听人间的疾苦;先生又说要谢我的恩德,却也不必,只因我所做之事对先生和夫人而言,是福是祸,我却也不知。” 邱子参似有些意外,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如故一手摩挲着腰间的平沙凤骨萧,眸色渺远,似乎穿过了浓浓的黑夜,望向不知的远方。 她道:“我不想瞒先生,此间事务本不该有我插手,先生和夫人的命数也该早有天定。不过一旦我插手救了夫人,便是逆天而行,我确实不知后续会有怎样的因果降临在先生和夫人身上。这也是我希望先生可以三思的地方。” 如故继续道:“另外,镇上的人多对邱先生和夫人的事一清二楚,若我真的为邱夫人消除了记忆,之后,希望先生可以带着夫人离开姑蓬镇,带她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沉默半晌,而后,邱子参似是又侧头悄悄拭了拭脸上的泪水,他道:“有朝一日,若她得知此事,不知会怎样气我恼我,可即便如此,她能活着,我就已知足。” 听他声调冷静平稳,如故便知他已定了决心。 她打量着邱子参在暗夜中的轮廓,心中却比之前更显不定。 如故道:“如此荒谬的种种言辞,先生竟这样容易就相信了我吗?” 邱子参似是苦笑了,道:“也许荒谬,但我已然走投无路了——况且,对于我夫妇二人而言,还有什么更坏的事能发生吗?” 长长吐出一口气,如故点头,道:“既如此,两天后沈昀离开邱府,之后我会再回来为夫人施咒。” 眼见邱子参倒头又要拜,如故忙拦住了,道:“邱先生,当真不必如此。” 邱子参遂又道:“我着实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敢问姑娘尊号为何?道府何处?我同荆人必定日日烧香、年年礼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如故此时着实是笑了,道:“烧香什么的,还是不用了,烟熏火燎的我也受不住。”她转头望望满园繁花落尽后,仍是绿叶繁茂的槐树,忽而想起了那夜,荣桓那所谓赏月下清槐的言语,陡然觉得他说的倒也不错。 如故遂转转眼睛,道:“先生若一定要做点什么,不妨在新院落里也养上几棵槐树吧。哪一日我若想赏夏槐月色,也有个去处了。” 如故弯腰拎起了脚边的酒坛,却听邱子参又道:“姑娘方才说神仙也是为了己利而奔波,姑娘这般不求回报地帮我夫妇二人,不知又是为何?” 为何? 拎着的酒坛轻轻碰撞上腰间的凤骨萧,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不知是否因为饮酒之故,她只觉得,前尘往事止不住的在心头翻涌,件件在目,历历弥新。 当初与他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回首时,才发现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这,又究竟是为何? 如故一笑,轻缓言语,仿若自语:“我也曾有个想要白首不离之人,若我真的能和他携手老去,到了这般年纪,也该像先生和夫人一样了吧。” 邱子参闻言,不知是否如故的神情触动了他,他的面上竟也更多了几分苦涩。 如故道了句:“不再打扰先生了,告辞。”言毕就循着摇曳的石灯烛光,向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