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腊月,天气正是严寒时分,即便是在江庭国最南的辖境宣州,竟也已是白雪纷扬。 薄西洲一行来到宣州离商园侧门前时,这座闻名天下的园林当中已是人声熙攘。 从前面的轿子里,走下来了江庭国左丞相于莘。 只见他快步来到了薄西洲的轿子前迎她出来,一面道:“不知大祭司觉得可还好?” 那名唤薄西洲的女子,看上去约有二十八、九岁,一身海棠红色刺绣凤尾裙,外罩一件月华团锦斗篷。 她缓步从轿中走下来,站定后,道:“我并无大碍,于相不必担心。” 提起江庭国现任的大祭司薄西洲,江庭国百姓无不虔心礼敬。 十年前,乃是江庭国最为艰苦黑暗的时间。 先是在位的景平帝病重驾崩,年幼的新帝承启方才即位,不料隔年,在任的天机大祭司薄青临竟被高前国刺杀而死。 此事一出,江庭上下举国震惊。 于一国而言,君主固然重要,而神职大祭司却也是一国的精神象征。 虽然最初之时,大祭司的职责仅在于保护皇室安危,然而一年年一天天,战乱频繁民心不安,大祭司作为拥有强大神力的象征,对安定民心有着越来越大的影响力。 也因此,各国纷纷将大祭司一职正式化为了国家职位,位列百官之首,虽不直接参与国事,却有权对皇帝直言上谏,位阶之尊荣仅次于皇室。 因此,若说皇帝是国家的主心骨,那么大祭司,便是百姓的定心丸——他们深信着,大祭司的神力能够在这不歇的战乱中庇护于他们,给他们一方安身立命之所。 高前国刺杀薄青临成功后不久,便紧接着发动了对江庭的战争。 这接踵而来的打击,对江庭国百姓而言不可谓不巨大。 因此,一时之间,民心惶惶,举国上下都笼罩在一派惊恐氛围之中。甚至有人预言,不出半年,江庭只怕就要亡国了。 年方十九岁的神喻大祭司薄西洲,便是在这个时候即位上任。 褪去了平日里的一身红衣,换上为父守孝的素服,她在举国上下的不安和怀疑声中入驻了琼华阁。 于神职祭司而言,二十岁之后,术力的发展才能完全成熟。 而对于这个十九岁的少女,除了非议之外,没有人相信她。 战事蔓延不消,朝廷之内也对新君以及新任大祭司质疑不断。 薄西洲力谏新君放权于远征在外的大将军玄颇以及左卫将军袁靖弘,不要让朝堂非议左右战事;同时,薄西洲辅助新君承启帝彻查朝中不尊新君的反叛党羽,一网打尽后,斩其党首,以儆效尤。 此等雷厉风行、杀伐决断之势,令举朝上下半敬半惧,流言蜚语登时有所收敛。 待到一年之后,战事结束,江庭不仅收回了被高前国强占的封、越、饶三城,还成功跟高前签订了停战协议,纵然有着不少死伤,但也可谓大获全胜。 自此之后,新君地位被巩固,种种不安和质疑之声也渐渐消失殆尽,而薄西洲面对危机时如此强有力的姿态,也赢得了江庭上下的信任。 国民纷言,天定神喻,果然不同凡响。 只不过,近些年来,因为皇帝对琼华阁甚是倚重,朝堂上下不论政事军务,御批之后还要有琼华阁的签章,才可发布生效。 这一变革与先例不合,于是朝堂之中渐有种种传言流出,说是薄西洲利用大祭司之职操纵朝堂,颇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嫌。 江庭新帝承启帝,在九岁时便登基即位,到现今已有十年时间。 虽已于去年亲政,但是十九岁的年纪,尚未弱冠,真真还是一个少年。 只不过,亲政之后,不同于朝堂上的种种猜想,承启帝反倒更加倚重琼华阁,甚至有传言说,如今朝廷上下的政令,若无神喻大祭司的首肯,承启帝便连御批也不肯签。 这一传言,真真是震动朝堂! 于是,便陆续有朝臣上书奏表,言道如今琼华阁中大祭司的职权太大,于祖例不合,希望承启帝削减琼华阁的权力,确保皇权安稳。 只不过,呈上去的折子,竟然一一都被承启帝驳回了。 御批只有两字:妄言。 这两字御批甚是严重,上书的大臣登时皆有些惴惴。只不过,承启帝也再无别的追究,只是云淡风轻的便过去了。 到如今,这样的传言时涨时消,众臣之间对承启帝和神喻大祭司之间关系的揣测也是纷纷。 不过,也因承启帝如此不支持不反对的态度,每年上表弹劾薄西洲的文书倒是间歇不鲜。 对于这些,薄西洲似乎都不甚介意,政务一样样经手上呈,再一样样签章送出,丝毫不见任何介意或是哪怕是做样子的避嫌。 今年入冬后,又有一波朝臣上书请愿,说是薄西洲在民间威信甚高,如今在百姓中间,薄西洲竟已被奉为神一般的存在,甚至超越了当今圣上。 承启帝那边说是震怒也不为过,薄西洲遂在这时候请旨,说是想出京走走,顺便旁观将在宣州开办的与高前、云纵的边境会议。 承启帝想必是一眼也不愿多看她,竟也准了。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宣州一行。 这边,离商园外,那于莘看薄西洲脸色有些发白,心中自是焦急,又道:“今日天气这样冷,一会儿看来还要落雪珠儿,大祭司身体不适,当真应该留在驿馆休息的,若真是有了什么差池,下官要如何向圣上交代?” 薄西洲扶着一旁侍女白露的手,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白露忙伸手去为她顺气。 之后,薄西洲仍是一笑,道:“无妨,若我当真死在了这里,皇上只会嘉奖于相,绝无交代一说。” 她本是玩笑话,于莘却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忙要行礼,道:“大祭司真真是要折杀死下官!便是借下官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做此等想法!” 薄西洲遂又笑了,道:“是我的不是,这玩笑有点过了。对不住,于相。” 那于莘直起身子来,打量着薄西洲淡笑的模样,道:“大祭司言重了,下官不敢当。”而后又道,“大祭司休息的院落已经在园中备好,请大祭司随下官移步。” 一座小巧院落,两合房舍,中隔一小块庭院,上植了两株枝干苍劲的白须朱砂梅。 一片皑皑的积雪中,盛开的梅花兀自夺目鲜艳。 薄西洲走进院子里,闻着梅花清幽的香气,微笑道:“这院子不错。” 于莘遂也笑道:“这两日会议都在这边,难免人多嘈杂,这个小院落在离商园的最西头,跟主园隔了一段距离,也安静些。大祭司可还满意?” 薄西洲道:“出京时我不是已经说了,我这次不过是个闲散人,出京来逛逛而已,于相此行乃是皇命钦差,来商讨边疆大议,绝没有在我身上操这些无用之心的道理。” 于莘遂笑道:“怎么会是无用之心?出京前圣上曾亲自召见叮嘱过下官,务必照料好大祭司这一路上的起居,绝不可有怠慢。” 薄西洲似乎有些惊讶之意,但很快便藏住了,只自嘲般笑道:“圣上竟然如此照拂,我这次出京来,当真是遂了他的意了。” 于莘稍稍顿了一下,似乎思索了一瞬,而后才轻声道:“大祭司多心了,属下相信,圣上并非此意。” 薄西洲缓步在庭院里走着,神态很是随意,不置可否地轻挑了一下嘴角。 不过,于莘却继续道:“大祭司,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薄西洲停下脚步,回转过身来,心中飞速地忖度了一瞬。 她道:“自然,于相请直言。” 于莘的眼色瞥了瞥薄西洲身后跟随着的几个侍女随从,薄西洲遂冲自己的女官白露颔了颔首,道:“你们先去屋子里收拾吧。” 白露道了“是”,便带着身后侍女退下去了。 于莘似是又思索了一瞬,而后才缓缓开口,道:“这次边境修约,大祭司想必也知晓,并非是个一保无虞的事。从九年前跟高前签订边境条约开始,虽然再无大仗,但是零零星星的挑衅冲突还是不断。以大祭司的智慧,想必也清楚,十年前的汾州边境一战,我们同云纵拼尽了全力,最后也不过和高前打了个岌岌可危的平手。” “虽不知为何高前会归还之前侵占我们的的封、越、饶三城,但是这个边境条约,不过是高前的一个幌子而已——上次的边境一战,我们同云纵的破釜沉舟之势让他们有所顾忌,因此便利用条约建起了这么个幌子,这些年来这些冲突里,高前国必定都在观望我们,找寻再下手的时机。” 于莘所言固然是不错,薄西洲打量了他一瞬,似有些不解,道:“于相为何突然提起了这个?” 于莘抬手一揖,道:“逢上此等乱世,外有劲敌虎视眈眈,内有叛党残余苟延残喘,不论为君为臣都是片刻不得安宁。这些年来,皇上同大祭司的往来,下官都看的清楚,下官只是担忧,皇上同大祭司之间若有若无的嫌隙,只怕会被有心之人利用,给那些小人以可乘之机啊!” 薄西洲的表情,似是惊讶,又似不是,她紧了紧自己的斗篷,没有说话。 于莘继续道:“大祭司,下官今日斗胆进言,或有冒犯大祭司之处,还望大祭司体察下官这番忧思之心啊!”说着又是一个深深揖礼。 薄西洲忙扶住了他,道:“于相,莫要如此。” 于莘直起了身子,眼眶竟都已有些发红。 薄西洲将手收回斗篷里,侧头去看身旁盛开的朱砂红梅。 她慢慢重复着于莘方才的话语,又似乎是借这样在思索。 她道:“嫌隙……小人……”而后忽然笑了,道:“朝臣中,不少都指责我恃权坐大,操纵朝政,于相跟我说这些,难道不怕我才是真正的小人吗?” 于莘摇头,道:“大祭司若真要操纵朝政,那些指摘大祭司 ‘操纵朝政’的折子里,又怎么可能有一封可以经过琼华阁的审批,再呈到圣上面前?” 薄西洲低声笑了,道:“是。其实这样想来,是非曲直也没那么难辨,”她伸手伏抚一抚枝头两朵红梅,道:“这样的事,朝廷里自然不会只有于相一人清楚,那些每年递折子的人里,大概也不至于都拎不清。可就算这样,那折子还是一年年往上递,乐此不疲。” 于莘不知如何接话,只听薄西洲继续道:“这么多年,这样的事早已经不需要戳破,于相今天会冒大不韪跟我说这样的话,也是因为你清楚,”她看着于莘,道:“皇上早已经不信任我了。每年那一封封的弹劾书就是他对我的警告和威胁,警示我不要得意忘形。” 于莘似乎越来越不安,他试图道:“大祭司,下官——” 一阵寒风拂过房檐上的落雪,摇下细小的雪穗悠悠飘落在地。 薄西洲揪着胸口衣服,轻轻咳嗽了两声,而后摆了摆手,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于相,但我却也没有更多可说的——圣意从来莫测,我身为江庭大祭司,尽忠职守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于相,你想必也清楚,皇上至今没有动我,只因抓不到我的把柄,若我真的行差踏错一步,便不知道要如何了。” 薄西洲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于莘虽有未尽之言,却也再说不出来。 这时,一个侍从自院落外走进来,行礼道:“大祭司,于丞相。” 薄西洲道:“什么事?” 那侍从道:“袁将军正在院外,请见大祭司。” 于莘素日便知袁靖弘与薄西洲亲厚,此刻便顺水推舟,道:“下官也该去主园那里露个面了。不再搅扰大祭司,这便告辞了。” 薄西洲颔首,道:“于相辛苦。慢走。” 而后于莘便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