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荣桓的痛症渐渐缓了。 这日,阅完送上来的一干文书折子后,荣桓出了东苍殿,几经折转后,到了永夜城中的外苑。 所谓“外苑”,顾名思义,位于永夜城的最外围,乃是魔尊荣桓身边一众姬妾所居的院所。 由一个守门的三等执事引着,荣桓到了如今那蔓罗夫人的住处。 进去屋中时,一个红衣侍女正在蔓罗夫人床边,端着茶盅喂她喝水。 余光瞥到走进来的一身黑色锦缎长衫的荣桓,蔓罗夫人的双目陡然睁大了,而后支手挣扎着要起身,打翻了那红衣侍女手中温烫的茶盅。 那茶盅打翻在地上,跌成了碎片。 如此突然状况发生,那侍女却无半分惊慌,也全然不顾洒了满身的温烫茶水,她只是缓缓站直了身子,再缓缓俯身下去对荣桓行礼,连眼中眸光也是一般的涣散,仿佛正处在睡梦中一般。 不待荣桓开口说话,那蔓罗夫人便已经哑着嗓音叫出声来,道:“魔尊,尊上,你来看我了……” 那侍女扶起了蔓罗夫人后,便直着眼眸呆立在一旁,荣桓遂道:“下去吧。” 而后,那侍女又行了个礼,便缓步走出了屋子。 荣桓来到蔓罗夫人的床边,她便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眼中水光点点,微微有些喘息着,道:“尊上……” 荣桓没有强行收回被她拉着的手,却也没有坐下,他立在床边,道:“你要见我?” 蔓罗夫人望着他,脖颈处敷着层层白纱,嘴角却是绽开了笑容,她道:“尊上,虽然没人跟我说,但我也知道,我被那如故的彼岸红环所伤,活不成了——” 荣桓似乎不为所动,脸上表情没有一丝起伏。 蔓罗夫人望着他,道:“即便如此,魔尊对我,也还是未有一丝的怜惜,是吗?” 荣桓终于拿回了被她抓着的手,负在身后,道:“强闯东苍筑,擅盗伏羲琴,私自离城挑衅南荒女君,泄露机密情报,将永夜城置于战火的边缘——蔓罗,即便如故没有对你下手,你又以为你还活的了吗?” 闻他如此言语,蔓罗夫人眼中登时蓄满了泪水,她道:“尊上每日都在为谋划夺取伏羲之心而操劳,多少日子来,臣妾连见尊上一面都见不到——臣妾这番作为也许确实是冒险,但是,若非伏羲琴不知为何,并未发挥出那般强大的灵力,臣妾定是可以将那如故制住的,这样一来,她如何还能不把伏羲之心交给我们?”她似是有些着急,气息也跟着狠狠喘了两下,而后又道:“臣妾知道自己坏了规矩,但是,臣妾只是想帮魔尊分忧,想为自己的夫君分忧啊!” 荣桓闻言,嘴角竟慢慢带了些冷笑,他道:“夫君?蔓罗,你说,本尊是你的夫君吗?” 他的眸色一瞬间竟带了些阴鸷,蔓罗说不出话来。 荣桓道:“自你进到永夜城来这几百年间,你一直都尽职尽责在为朱木族刺探消息,再一字不落地传回盖山给你舅舅知道。你当本尊是你的什么,本尊却不知,但你确实是做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好外甥女。” 蔓罗闻言,登时脸色又惨白了两分,她挣扎着要下床去,奈何手脚已然不灵便,整个人连带着被子都跌在地上。 她却也不顾及疼痛,只是又跪在地上,伸手去扑荣桓的手。 她喘着气,道:“魔尊,臣妾从小便爱慕魔尊,嫁进永夜城来后,心心念念的也只有魔尊,绝不会做任何伤害魔尊的事!臣妾的舅父也是一样,他是尊上忠心耿耿的部署,绝不会对尊上有任何二心,他之所以让臣妾这样做,只是想要为尊上分忧——” 她竟承认了。 果真如此。 荣桓一身黑色锦缎长衫,眸色更是阴沉的彷若朔月暗夜。 此刻,他听闻蔓罗此言,竟缓缓俯下了身,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摩挲蔓罗脖颈上的白纱。 蔓罗以为他回心转意,登时不曾喜极而泣,哽咽唤道:“尊上……” 却听他道:“若是真的忠心耿耿,便该守好部署的本分,小小盖山首领,竟惦记起了本尊城中之事,你说,本尊可还能留他们不留?” 蔓罗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复又如筛糠般发起抖来,她猛地攥住荣桓的手,哭道:“魔尊息怒,臣妾知错了!都是臣妾的错,请尊上放过臣妾的舅父和族人吧!尊上,尊上——” 荣桓后退一步,甩开了蔓罗的手,复又负手身后。 他望着地上一面气喘一面哭求着的蔓罗,面上表情不见恻隐,仍是莫测。 半晌,他道:“即便要死,也该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死的——蔓罗,这是本尊对你最后的一分情意了。” 蔓罗此刻嗓子都有些哭哑,双手撑在地上,气喘的眼前都有些忽明忽暗。 闻他此言,她只觉大限将至,也再无甚好顾虑的,便颤着嗓子,喑哑道:“情意?尊上对我,何曾有过半分情意?即便是对那个是敌非友的南荒女君,尊上于她的关切似乎也比对我多了几分。” 喘息渐渐平复下来,蔓罗抬头去望一身黑衣荣桓,继续道:“我在这永夜城里五百年,尊上心中那个所谓凡界女子的梦中人,魔尊即便不说,我也知道。但是尊上,那始终只是一场梦而已,镜花水月,都是假的,这么多年来一直陪在尊上身边的人,是我,是我蔓罗。” 不愿再听她说辞,荣桓转身去,抬脚向门口走去。 身后蔓罗却仍喃喃念着:“尊上,你会后悔的,放弃当下,如此贪求得不到的梦,你总会后悔的……” 荣桓却也不理,只径直出了房门。 参木宫。 如故这些日子以来,虽说是在参木宫养伤,但渐渐的,也是养出了诸多舒适安闲来。 每日早睡早起,醒来后便是好茶好饭,闲了出门散步,左手边是雪渊千里冰封的旷世美景,右手边则是三圣林中参天雪菩提拔地而起的恢弘;再无聊了,便到庭院中帮着小童子们修剪两回红梅,抑或,同那位住在毕月殿里的小姑娘聊个天。 最初几次,那小姑娘还很是腼腆拘谨,时间一长,她便也渐渐流露出本真活泼的性格来,虽然年纪小了些,却也不时能与如故相谈的很是欢欣。 如故其人,说白了也是有些刁钻脾性。 她看得上眼的,便能十二分真诚地打叠起来交朋友,看不上眼的,便是多投一个眼神,她兴许都会觉得浪费。 而对于这个名叫泽盼的小姑娘,她的情绪似乎要更为复杂。 毕月殿的花厅里,一局棋,下了三分之一,正到了要开始费脑筋的时候,两人的落子频率也慢了下来。 泽盼看看如故,忽然道:“之前听重尧说你不喜欢下棋,还怕你会觉得无聊来着。” 如故一笑,落下一子,道:“偶尔下个一两次,我还受得了。” 泽盼道:“可你分明下得很好。” 闻她此言,如故轻轻攥了攥手里握着的两枚棋子,唇边带着一点弧度,不置可否,道:“以前时候,身边有两个嗜棋如命的人,大概跟着也被熏陶了那么一丁点。” 花厅的门边,似乎有些若有似无的衣衫摩擦的声响,但细细听去时,却又什么都没有。 泽盼眨眨眼睛,道:“嗜棋如命的人?是重尧吗?我常看见他自己跟自己下棋呢!他之前有说过,他曾经有一个很好的弈棋对手,只可惜不知现在在哪里了。” 她的话语似乎于如故而言颇为新鲜,她若有所思,道:“是么,这我却不知道了。” 泽盼道:“所以不是重尧吗?” 如故笑着摇头,道:“重尧的确也是个嗜棋如命的人,只不过我那般年幼的时候,尚不认得重尧呢。” 泽盼似是很感兴趣,又笑道:“原来你也认识这么两个嗜棋如命的人,要是介绍给重尧认识就好了,这样他就不用总是自己跟自己下棋了。” 顿了顿,如故道:“重尧他,常常自己弈棋么?” 泽盼道:“是啊,我常常出门散个步,往旁边的园子里一绕,就能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左更亭里下棋,入神极了。” 这么说着,似是又想起了往日里重尧一人独坐的身影,泽盼若有所思,一面伸手落下了一子。 也许他,真的很想念曾经同他弈棋的那个“对手”吧。 而后,泽盼看着如故,又笑道:“那刚才说的那两个嗜棋如命的人又是谁?肯定也都是顶顶厉害的棋手吧,我也好想见见他们。” 如故的眼神不离棋盘,伸手落下一子,声调平平,道:“你大概,见不着了。” 泽盼疑惑着,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如故已然抬起头来,道:“那两人,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泽盼一愣,而后似是觉得自己失言,登时有些局促。 而如故言毕,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便又道:“大概也不一定,有一个,兴许你还是见得到的。” 泽盼却仍是不知该说什么,只含糊的支吾了一声,忙忙抬手落下了一子。 如故神色淡淡,她端详着泽盼落子的位置,打起精神,道:“重尧果真教了你不少,方才那两步棋,竟有些他的力道了。” 被如故这般夸赞了,泽盼似乎很是开心,她绽开笑颜,道:“他也没有教我什么,可是我觉得他下的很好,就一直很注意他下棋的方式,之后自己还会琢磨好久。” 如故看着她的笑颜,也笑道:“你竟这样喜欢下棋。” 泽盼点点头,道:“是。” 如故落下一子,道:“为什么?” 泽盼闻言,歪头想了半晌。 如故遂又道:“竟如此难以回答吗?” 泽盼道:“也不是,只是……只是小时候我爹教我下棋,我就跟着学,之后觉得很喜欢,就零零星星地翻了一些棋谱来看。” 如故点头,道:“自然也是,喜欢便是喜欢了。” 不过,泽盼却又道:“但是,大概——大概只是因为我觉得,下棋这样事,很安全。” 如故疑惑,道:“安全?” 泽盼唇边似是带了些清浅的笑意,却没有浸透到眼底,她道:“我爹总说我太过单纯,少有心计建树,所以看再多的棋谱也都下不好棋。他每次这样说的时候,我都能觉得他很是为我担心。我不愿意他总这样为我忧心,所以就想,起码我可以拿下棋来练习心计——至少这样的话,又不会真的伤害到别人,下错了也总可以重新来过。” 说完抬起头看如故,发现不知为何,如故的神色竟有些复杂难辨。 泽盼遂伸手攥住了自己的袖角,腼腆一笑,道:“这样想似乎也太傻了,是吗?” 如故摇摇头,道:“又有多少人能够真的面不改色地将人网入自己的城府当中呢?这本就不是一件易事。” 似乎没想到会被她这样理解一般,泽盼的神色里竟有了几分讶异。 似是犹豫了一瞬,而后她又向如故道:“我一直想问你——我究竟该如何称呼你?” 如故道:“什么?” 泽盼似有些忐忑,磕磕绊绊道:“我……我自然知道以你的位阶,我该称你为 ‘女君’,但是……但是若是可以,我能不能,能不能……” 如故看看她,似乎领会了什么,而后笑道:“虽然你说记不清自己的年纪了,但是想来我必然还是要比你大些的,我们既然有了这些日子以来一处养伤的缘分,你若不嫌弃,不妨唤我姐姐。” 泽盼黑白分明的眸色中登时流露出几分欣喜,她道:“真的么?我真的可以叫你姐姐吗?” 如故点头,道:“自然。” 泽盼欢喜道:“太好了!”说着两手食指点在一起,又道:“阿姐你既为君,我自然是要避你的讳的,那以后你就是我的梵天阿姐了!” 如故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梵天阿姐?这实在是有些奇怪——” 看着泽盼始终满怀期待地望着她的眼神,如故神色不变,只是习惯性的拿左手骨节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这个小女孩,时而让她觉得天真单纯,时而又是讳深莫测。 记不起自己的年纪,却记得清年幼往事。 能记起与她父亲之间的种种,却又记不起家在何方。 而最关键的是,在她身上,有着掩藏魇咒咒力的封印。 那封印十分高明精巧,这两天探问之后,如故发现,重尧和堇理似乎都未意识到。 所以这或许说明,从泽盼一开始的重伤出现起始,就是一副打好了的算盘。 而这副算盘的目的究竟为何? 如故一只胳膊肘撑在桌边,手撑住了下巴打量着泽盼。 这双黑白分明,连阴沉都不见一丝的眼眸背后,竟藏着什么样精心策划的秘密吗?她竟越发好奇起来。 半晌,如故微微一笑,道:“不如唤我的乳名吧,单字 ‘敏’,‘敏悟’的敏。” 泽盼闻言,试探道:“那……敏敏阿姐?” 如故笑道:“这样听起来似是顺耳多了。” 见她认可,遂泽盼也开心的拍了拍手。 如故却眼珠一转,打趣道:“盼丫头,你既然这样重讳礼,为何对重尧就这般不讲究呢?说起来,重尧的年纪位阶可是比我还要高出一截。” 泽盼闻言竟是一愣,她神色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而后道:“重尧……嗯……我一开始不知道他是谁,他说他叫重尧,我便这般叫着了——后来知道了他竟是这样厉害的神仙,我想要改口,他却又说不必了,说是已经习惯了,再改倒显得刻意了,所以我便就这样一直叫着了,”说着似是有些不安,她身子稍稍前倾,看着如故,道:“阿姐,你是觉得我这样直呼重尧的名讳不太妥当吗?” 如故仍是一只手撑着下巴,也没说话,只是嘴角牵笑看着泽盼,笑容里似有些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泽盼登时愈发不安了,她道:“阿姐,怎么了?” 如故却只是笑着摇摇头,道:“无事。只是觉得,天命从来难以琢磨,不知前路会有怎样的安排。” 她这话语,似是清淡至极,却又似是同她的笑容一般的意味深长,泽盼不禁一愣。 而后,忽听外面起了一阵喧嚣之声。 泽盼遂道:“阿姐,我出去看看。” 不过,她尚未走出花厅,只听两声暴躁的吼声由远及近传来。 听出了这声音的归属主人,泽盼心道:坏了!而后便拔腿跑了出去。 这厢,如故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丢下了手里攥着的两颗棋子,也悠悠地出了花厅。 果不其然,花厅外面的廊上,长右正在那里暴怒地跳着脚,而泽盼怀里,正紧紧锁着那只活泼的过了头了的灵猫铃铛,一面不住地向长右赔着不是。 只没想到,上午才同她报备了要出趟门的霍雁翎,此刻竟也在这里。 来不及问询霍雁翎事情办的可否顺利,只听长右怒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都说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如今我已经连再三再四都忍了,你就不能管好你这只猫吗?!” 泽盼脸上的窘迫自然不必多言,却也只能继续陪着不是。 如故见状,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她信步走到泽盼面前,伸出手去逗弄她怀里那只灰紫色的小灵猫,那小灵猫便也拿头去蹭她的手心。 如故看看长右一脸暴怒的模样,笑道:“你看,这小灵猫不也很可爱的吗?你别总是那么凶。” 长右此刻却也顾不得人前人后了,对着如故也是一声怒吼,道:“我管它可爱不可爱,下次它再敢往我身上扑,我就——” 如故煞有介事的摇摇头,打断他道:“早些年时候,这灵猫一族可也是出了不少倾城美人的——我看铃铛年纪还小,等再过几年修成人形,说不定也是个绝色美人呢——你说是不是,铃铛?”说着又拿手去点了点铃铛湿答答的粉嫩鼻子,铃铛登时配合地“喵呜”了一声。 长右忍无可忍,终于爆了粗口,吼道:“老子管它美不美!总之别再往老子身上跳,否则我绝饶不了它!”说着伸手在空中一挥,两封信笺便飞到了如故面前,长右不耐烦道:“懒得说了,都在里面,你自己看吧!我走了!” 转身过去要画瞬移符咒,忽然又想起什么,噌地又回转过来,恨恨道:“身体都这样利索了还不回南荒?你真想让我替你守到天荒地老吗?!后天我来接你回去!”说完符光闪耀,身影消失在一汪江潭之中。 这人,脾气非要这么坏不行吗? 如故有点无奈,复又对一脸惊吓的泽盼道:“他本就是这样的暴躁脾气,你不要往心里去。” 泽盼也说不出话,只是忙忙点头了点头。 如故想到什么,转头去找霍雁翎,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 如故立在那里,掂了掂手中那两封信笺,而后双手抱住了臂,目光便也有些深湛起来了。 永夜城。 重尧的身影出现在永夜城外围时,巽风长老延维正在城外巡查防务。 这么乍然间看到了他,延维却似乎有点懵,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倒是重尧先开了口,道:“好久不见,延维。” 这白衣男子身上仙泽萦绕,城防的两个士兵刚刚戒备地提起武器来,便看到延维抬手制止。 那两个士兵放下了武器,便见延维上前一步,沉声对那白衣男子道:“你竟敢到这里来。” 重尧静默了一瞬,似是也无意多分辨,只是道:“我来找荣桓。叫他出来。” 延维似是冷笑了一声,道:“魔界魔尊,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重尧看着延维半晌,神情似是有些复杂。 而后,他负手身后,运起内力,朗声开口,道:“荣桓,你不该听不到我——这样躲躲藏藏不肯来见,莫不是你怕了我不成?” 延维登时怒道:“重尧,你休要信口雌黄!” 延维话音方落,荣桓的身影便由暗夜中忽然显现,一身松垮黑袍,黑发亦是散着,发尾在风息中卷出细小的涟漪。 延维忙上前,道:“尊上——” 荣桓声调淡淡,一甩袍袖,道:“我知道了。先退下吧。” 延维只得领命,最后又看了相对峙的尧桓两人一眼,带着那两个士兵便退下了。 永夜城外,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一棵棵高大的红豆杉树鳞次栉比,攀比着直指云霄。 荣桓立在一棵杉树旁,勾起嘴角,道:“堂堂参木宫白虎尊者大驾光临我这永夜城,不知有何指教?” 重尧亦是开门见山,道:“我已知道了,你同魃族有了谋划。” 荣桓的眉,几不可察地挑了一挑,眸中的颜色也与暗夜渐渐趋同一致。 重尧道:“不否认吗?” 荣桓冷笑一声,道:“几时起,我做事也需要向你报备了?” 重尧的声调亦没有温度,道:“趁还来得及,收手吧。” 荣桓仰天大笑,彷若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言语,而后道:“我说过的,重尧,当日我离开天庭时便说过,我绝不会放过你们的——那个人欠我父亲的债,欠巫真一族的债,欠我的债,我都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地记在这里,”他说着,伸手重重地戳了戳自己心脏的位置,道:“我要报仇,不过多少万年过去,我都要报仇!” 重尧的手指在宽袖中紧收成拳,道:“他已经死了,那人早已经死了,应劫天地,尸骨肉身都尽数消散,徒留一座衣冠冢——及至如今,你还要如何?” 荣桓道:“是,他是死了,死的何其辉煌、何其荣耀,即便到现在也仍是被四海八荒礼敬参拜——而我父亲呢?他为保天庭,忍辱偷生数百年卧底九黎部落,最后又怎么样呢?最后,却被扣上叛徒的帽子,被伏羲一道天令赐死,魂飞魄散。可是即便这样,最后他的牺牲又换来了什么呢?也不过是成全了伏羲的私心——伏羲他,从来都不是为了所谓天下八荒,他只是想要保住自己的酋长位子,他只是想要守住自己的名望和权力——” 重尧怒声打断他,道:“住口!” 荣桓咬着牙冷笑,他道:“住口?为何?方才我的话里,可有一个字是假的?” 重尧怒道:“当初种种,我知你仍心有怨尤,但是情势所迫之至,父君他也是无奈抉择——” “无奈?”荣桓又是大笑两声,恨恨道:“是无奈吗?早早便遣我父亲卧底至九黎,而后两方开战,便又拨了魃族前去迎战,而后隔绝了一切后援,直到魃族人耗尽了最后一分神力为止,而后便将他们弃至赤水河畔不顾,任他们被凡人驱赶屠戮,任他们染上重症自生自灭——这些,都是无奈抉择?” 荣桓上前一步,声调沉沉,却在某一处有着细小的破绽,从里面一涌而出的尽是悲恸。 他道:“你知道,巫真是怎么死的吗?背负着阖族人的指摘和怨恨,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你知道,她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都不能相信自己拿命效忠的君主,竟会这样弃他们阖族于不顾;也至死都不愿意相信,这就是一场阴谋,是一场谋划了许久的阴谋——只因魃族人精通卜术和止术,在混沌大战中屡立战功,威名赫赫功高震主,伏羲为保帝位才起了杀戮之心——” 重尧的下颌线条僵硬着,强迫狂跳的心冷静下来,强迫自己不要有任何表情,他道:“当时部族间战乱频繁,各方势力都不安定,魃族人靠着自己的卜术天赋,多次强行出头,而且跟谋逆的一股旁支暧昧不清——战乱不断,八荒不安,父君只能做最为权宜的选择。” 夜风徐徐,拂过两人头顶高大的红豆杉树,天上一轮圆月,清白渺远,孤寂的让人心生悲怆。 夜风中,荣桓衣衫摩擦婆娑,他看着重尧,神色里除了恼火的悲恸,更多的却是失望。 他道:“你当真,还是这样想的吗?这么多个年头,这么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你也还是这样想的吗?”他又向前一步,道:“若你真是这样想的,为何在伏羲死后却不肯接下天帝的位子?若你真是这样想的,为何几十万年来,你从不敢到巫山去祭拜巫真,哪怕一次?” 风势渐强,重尧紧紧咬住了牙关,白衣袍袖,瑟瑟在风中翻飞。 荣桓的声音忽而轻极了,他道:“白桐那个窝囊废,只是逃开了而已,但是你,重尧,你尚且不如他——你竟还是在自欺欺人。” 重尧闻言的瞬间,脸色竟都苍白了,却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荣桓看着他,遂又道:“伏羲那般卑劣的人,绝不配这样受着四海八荒千千万万年的礼赞,即便是如今的天庭,也早已乌烟瘴气,根本不配担当八荒表率、统治凡世兴衰。你说我有谋划,是,重尧,我是有谋划,这几十万年来积蓄力量,我便是要捣毁天庭另立新的辖府,还我父亲清白,也要还魃族人一个公平,”说着一侧身,仍旧冷冷道:“我言尽于此。若你再胆敢擅闯永夜城,休怪我不客气。”说完转身便要走。 重尧的声调疲惫又苍白,他缓缓道:“你果然,还是这般恨着吗?那个你口中那般卑劣不堪的人,却也曾真心实意地爱护着你,作儿子一般栽培抚养了近三万年,甚至将他最为得意的神器弦琴都传给了你——” 皓月朗天,一瞬间风卷云涌。 荣桓的黑发黑袍皆在狂风中猎猎翻卷,他咬着牙,话语从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 他道:“我永不会忘记那段认贼作父的时光,永不会忘记自己曾经有多愚蠢。我会亲手用伏羲琴,毁了他一手建起的天庭!” 重尧看着面目因愤怒而近乎扭曲可怖的荣桓,只觉心上一阵阵悲凉。 杉树树叶疯狂作响,重尧竟又上前了一步,在强风中张开了双臂,双目通红着,高声吼道:“若是真的非复仇不可,便冲着我来吧。我是父君的儿子,自然有资格代他受过。你便冲着我来,放过天庭!” 重尧话音落下,林中的风势竟渐渐变小了。 最后一片飘飞的杉树树叶悠悠落地,天幕上仍是明月朗天,仿佛从未改变过。 荣桓的散发早已凌乱,他看着重尧,漆沉如墨的眼神中似是夹带了数之不尽的嫌恶。 他道:“果然是伏羲的儿子,好个大义凛然啊。不过,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么,重尧?你我之间早已不是朋友了,从今往后,便做敌人吧。”言毕,抬手画符,身影又隐没在了无尽暗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