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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五、盛昀

一大早,泽盼便来寻如故,怀里抱着自己心爱的灵猫铃铛。  只见她神色焦虑,道:“怎么办,阿姐,铃铛它不知道怎么了,从昨天早上睡着到现在,一直都没醒,我叫它它也没反应!”  如故上前去,伸手轻轻抚了抚铃铛的头,道:“从昨天到现在,一次都没醒吗?”  泽盼道:“是。”  如故道:“它睡之前可是吃了什么东西?”  泽盼想了想,道:“没有啊——不过,自从那天来了南荒之后,铃铛好像就睡的很多,我本来以为它是累了,但是这两天它睡的反而更多了——阿姐,你说铃铛这是怎么了?”  如故道:“你先别慌,我觉得铃铛的体温和呼吸都很正常,应当没有大碍才对,”她看看泽盼担忧的模样,接着道:“只不过,这样一直睡着也不是办法。”  稍稍偏头想了想,如故又道:“我一会儿就跟长右说,让他带你去趟敦题山,九钟神君对灵兽很有一套,找他去看看应该没错——我今日有事要出门,便不亲自陪你去了。”  泽盼忙道了好。  如故便吩咐了长右,对方自然是百般不愿意的,但是却也无法,只好答应了。    进了惑山之后,如故便加固了身上的防御。  她回头看了看方才进来的边界之处,若有若无的灵力波光在晨曦下闪动。  如故再次转身,打量四周晨雾朦胧中的惑山。  这地方确实有结界,阻挡外人进入,但为何,这结界却一再对她放行?这着实,很是奇怪。  而荣桓又是为了什么,要在这惑山附近布下结界?  难不成,竟是沈昀的要求吗?  若真是如此,荣桓跟沈昀,又是为何能这样交好的?    如故步履轻巧矫捷,一路向惑山深处走去。  脚下的落叶越发厚重,她的步子也逐渐放缓。  当终于来到古林半叶的边缘时,一身淡青色衣裙的如故停下了步子。  面前这方海棠树林,宽广辽阔,一如误闯那日,一如过往记忆中天天年年的每一日。  她立在林边半晌,一如那日误闯之时,只觉心底一片静寂。  那日重见这方古林,她竟也第一次从心底有了怀疑:这四千年来的寻觅,于她而言,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附近,并未感觉到强大灵力的压迫感,如故心想,荣桓大约不在这林中。  想来也是,他堂堂一个魔尊,整日呆在这凡界深山里才是奇怪吧。  如故步履轻捷地穿行在古林半叶当中,头上青色的发带不时飘飞起来,落在她肩头。  那人却也并未让她费太多时间,在半叶林中走了约有一盏茶时间后,两间茅草院落便出现在视野当中。  远远看去,百草医仙沈昀正坐在院落中,脚踩一个药碾,手里握着一卷书册,不时低头查对翻看。  如故脚步半点不犹豫,径直走进院落到他面前。  乍然见到如故,沈昀自然有些讶异。  他脱口道:“你,这是——”  不待他说完,如故已道:“沈大夫,打扰了。”  沈昀眸色谨慎起来,一面站起了身,道:“女君言重了,”而后又道:“女君今日突然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如故面无表情,道:“贵干却没有,倒是想跟你聊聊那些没用的往事——袁靖弘,袁将军。”  沈昀眸光一闪,一面打量着如故,一面默然了一瞬。  而后他道:“女君此话何意?”  如故面色不变分毫,道:“江庭国征西主帅,宁朔大将军袁靖弘——怎么,我竟哪里说错了?”  沈昀道:“你说我是袁靖弘?”  如故道:“不是吗?”  “为何?”  “须弥宫中没有袁靖弘的转世纪录,亦没有沈昀的前世纪录,再加上如此一模一样的长相,只怕世上不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女君为何突然关心起了沈某的身份?”  “我并无意关心,只是今日若不来讲出这句话,良心难安。”  沈昀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如故道:“那日在姑蓬镇邱府,你曾对邱子参说过一言——你说, ‘病症或可医,但相思之痛却是药石无解’。”  沈昀看着她,眸色慎重莫测。  如故道:“既是如此,你若仍有情意,便请不要再让她白白受着这样的折磨;若是早已将她抛诸脑后,就不要再纠缠于她。”  半晌,沈昀唇边竟慢慢匀出了些许笑意,他道:“女君方才说,世上并没有这样多的巧合——但为何我竟觉得,这世上却偏偏有这么多巧合。”  如故道:“什么?”  沈昀道:“譬如,四千年前濒死之际在战场上惊鸿一瞥的那位神祇,现在竟然就站在眼前,再譬如——”  半叶林中,初秋的风,仍带着些许残夏的躁热,簌簌而过。  如故的衣裙被掀动,腰间的平沙凤骨萧同白玉环佩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昀道:“再譬如,江庭国圣祖承启皇帝的皇陵随葬品,平沙凤骨萧,如何便就到了女君的腰间?”  如故的心腾地一跳,连掩饰也来不及,她下意识伸手攥住了腰间的白玉.洞箫。  她道:“世间玉箫大都长得如此模样,你又——”说着,似是自己也觉得言语苍白,便咬了下唇,再说不下去。  沈昀看着她,道:“难以分证,是吗?”他放下了手中书册,道:“所谓 ‘凤骨’,乃是上古奇玉,通身清白,却有红晕渲染其间,状若凤羽展翅,江庭建国共二百五十七年,统共也不过在圣祖年间得了这样一块凤骨玉,而后便被整块打造成了一支玉箫,名为平沙,赐给了当时江庭国在任的神喻大祭司,薄西洲——这虽为民间散传的皇室秘辛,但我却曾有幸亲眼目睹此萧,知此并非虚言。”  沈昀上前一步,道:“四海八荒皆知,南荒女君钟爱一样凤骨所制乐萧法器,名为平沙,这些,竟也都是巧合吗?”  听他种种言语,如故遂紧紧抿住了唇线,她道:“你承认了,是吗?”  沈昀并不回答,只是反问道:“你又待如何?认?还是不认?”  对面的男子,一身石青色布衣,头戴青玉冠笈,儒雅温润当中,却也自有一番潇洒轩昂。  如故望着他,一时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她道:“认,便如何?不认,又便如何?”  沈昀道:“你若认了,便无妨;若是不认,那么沈某的身份也好私事也罢,却也都没有让外人置喙的道理。”  院落边缘,巨大的海棠树树冠在风中窸窣作响。  如故右手紧紧攥着腰间的平沙凤骨萧,呼吸也显得有些起伏。  半晌又半晌,她方垂下了泛红的眼眶,轻声吐出三字,道:“袁盛昀。”  对面沈昀闻言,面色也是一松,而后终于露出了今日以来第一个笑容。    两人坐在沈昀居所不远处一方石磨棋盘的两头。  如故开门见山,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没死?又是怎么——”而后似乎觉得不妥,便又顿住了话头。  沈昀抬头看看她,拎起茶壶为她添茶,道:“又是怎么活了这么多年,是吗?”  如故没言语。  沈昀便继续道:“答案就是,我并非凡人——”看到如故猜测的眼神,他继续道:“是,我却也并非神魔或妖族。”  如故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沈昀面色平静,他道:“东海逐光岛,你可听过?”  如故点头道是。  “那里住着什么人,你可又知道?”  如故道:“魃族人。”  沈昀道:“西洲,我便是魃族人。”  如故讶然,道:“你是魃族?——袁盛昀,你是九黎蚩尤的后人?”  只见沈昀陡然笑了,唯有眼底仍是一片冰凉。  他道:“蚩尤的后人?那只不过是天庭捏造出的笑话而已。”  如故蹙眉不解,道:“竟不是?连《八荒本纪》里都是这样记载的,竟不是吗?”  沈昀嘴角不无讽刺,他道:“既是当年在伏羲统治下撰写的本纪,又怎么会有对他和天庭神族丝毫不利的言语?西洲,你协治江庭那么多年,这个道理不该不明白。”  如故道:“你是说,魃族人不是蚩尤的后人,是天庭为了掩盖自己的不光彩,给魃族扣上的帽子?”  沈昀看着如故,并未回话。  是沉默,却也是默认。  如故心下只觉有些匪夷所思。  四海八荒皆知,梵天女君如故出身北极宫,父君乃是上任天帝紫微大帝。  只不过,如故出生之时紫微大帝便早已卸任引退,再不过问天庭大小事务,只不时受东皇天帝所请,对天庭的棘手难事略施援手罢了。  后来如故两万岁上便离了北极宫,于堂庭山建府立身,更是跟天庭没了关系。  过去,因为北极帝的缘故,提起来倒像是与天庭仍有情分在,但说到底也是淡薄。  后来,如恒的未婚夫婿广厦天将出了事,在魇魔尚未侵噬入心之际,天庭不但没有施以援手,反而下令剿杀。九位天庭大将四散奔逃,于八荒中造成了不小的骚动伤亡,最后被一一击杀,只剩广厦天将一人,至今下落不明。  从那往后,如故便对天庭连最后一分淡薄情分也泯了。  只不过,天庭神族一支行事,虽说算不上十分的光明,但也有八分的磊落,如此遮遮掩掩的不光彩行径,倒是鲜少听过——若非如此,只怕天庭神族一支也难以在八荒中立威。  因此沈昀今日这话,确是让如故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如故思索着,一只手半握成拳,指骨在胸口慢慢抚着。  半晌,她道:“魃族人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囚禁在各种孤岛深林中,若说是因为是蚩尤后人的缘故,成王败寇,倒也有情理——但若不是的话,魃族在上古时期也颇有骁勇之名,袁盛昀,你们阖族人又怎么甘心这样被圈禁?”  沈昀的眸色登时深湛起来,里面似乎还有些痛楚的微光。  如故忙又道:“不是我要疑你,袁盛昀,我只是想不通。”  沈昀似是一叹,下颚线条很是僵硬。  他道:“甘心?何曾甘心过?只是阖族上下都已丧失了神力,回天乏术,别无他法。”  如故一惊,道:“魃族既为神族,又怎么会丧失神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昀道:“上古洪荒时期,华夏与九黎两族曾于涿鹿之野大战,我的先祖们便是在那场大战中耗尽了神力,而后被伏羲弃至凡界,时时颠沛流离,直到今日,都不能重回四海八荒。”  如故看着对面的沈昀半晌,而后垂了目,注视着面前的石磨棋盘。  半晌,她道:“因为梵天印可以吸取神力,所以我曾专门去查了相关古籍——若神仙的神力在短时间内被强行消耗殆尽的话,虽于当时暂无性命之碍,仿佛只是变成了凡人一般,但到底,却还是有副作用。”  沈昀的声色仍是平静,他道:“不是副作用,西洲,那是诅咒。”  如故抬头去看他,听见沈昀道:“被天庭抛弃,被凡人以棍棒驱赶,自出生时便携有缠身病痛,直到死才是解脱——世世代代,非人非神,非魔非妖。即便是一介荒魂,历尽炼狱劫火苦难后,也有三途河彼岸可以归去安息,而我阖族上下,却不容于这世间任何一处。早已没有人记得,我阖族上下,究竟是为了回护谁的性命安危,才落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他的面色仍是不变,但眼眶却已然红了。  如故自知他的坚毅性格,此刻见状,虽然还是一知半解,竟也忍不住有些心酸。  不忍心再细问下去,她遂转而道:“那你又是如何出了逐光岛的?又怎么会到了江庭?”  沈昀稍垂了目,而后道:“四千多年前,魃族长老占卜出,那一世的凡界可能存在拯救我阖族的方法,于是族中长老百般谋划,让我降生在了江庭袁府,之后以梦魂同我接触,希望我能探查相关的消息。”  如故道:“那你可曾查到了什么?”  沈昀缓缓摇头,道:“我本该带着关于在江庭使命的相关记忆降生,但不知为何,却并没有——族中长老试图与我联络,但入梦的片段也都甚是模糊,以至于我总觉得那些都只是梦境而已,并未在意过。直到以袁靖弘的身份战死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性命并未终结。”  在那之后,故土的荒烟,族人的惨死,夜夜入梦,清晰如毫发毕现。  父亲的叮咛,阖族于他的牺牲与期盼,仿若肩头重担,一日更比一日沉重。  他甚至开始怨憎自己,怎么能那般随心所欲地浪费了几十年的时光?    如故又道:“当时我拗不过你,救下了霍雁翎,没能够救的了你——你既没死,难道又是你族中长老们……”  沈昀点头。  如故不动声色地思忖了片刻,压下心底诸多疑问,却也觉得沈昀的话解释了不少问题。  为什么他在江庭一世后仍然流离在外,为什么他会居于这惑山当中,甚至于为什么他会跟荣桓交好,荣桓为什么要用结界维护着这片半叶古林,都解释通了。  如故道:“所以你自从江庭一世后,便还一直在探查江庭古国的消息是吗?”  沈昀道是。  如故看着他一瞬,而后道:“不过大概,也并不顺利。”  沈昀闻言,竟是笑了,而后道:“天命本就无情,我早已习惯了。”  如故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仿佛有些为难犹豫,眉心登时微簇了起来。    不过,沈昀却问道:“你呢,西洲,又怎么会成了这南荒女君?”  如故唇边似是有那么一点清浅的笑意,却又似乎没有。  她道:“别那么叫我了,袁盛昀。”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沈昀道:“什么?”  如故道:“薄西洲早已死了。我是如故,南荒女君、北极宫三公主,如故,我会用这个身份活下去,将来,也会以这个身份死去。”  莫名的,她的口吻里的某种情绪,一瞬间让沈昀觉得心头一跳。  他道:“这是什么意思?”  如故摇摇头,却笑了,道:“魃族人袁盛昀,你的名字又是什么?”  沈昀道:“我自出生便在江庭,后来,族中人也一直唤我 ‘盛昀’ 了。”  如故道:“那袁盛昀,如今的你又究竟是谁?”  是与她一同长大的挚友袁盛昀,还是隐居于这人世间的百草医仙沈昀,还是,背负着对族人的责任与使命难以懈怠的盛昀?  沈昀道:“有什么关系吗?在我能记得的过往的一切里,我都是我自己;我曾经于你是怎样的人,现在也会是怎样的人,薄西洲。”  如故闻言,仍只是笑,她道:“那对雁翎来说,你又准备要做什么样的人?”  她的话题转的甚是迅速,沈昀竟也愣了一下。  只听如故继续道:“今天会突然来找你,确实是觉得有些事应该知会你一声。”  她伸出一只手去,轻轻翻动着面前棋盒中的黑色棋子,一面道:“不知道雁翎有否跟你提过,她说,她想做回凡人,跟你在一起。”  沈昀似乎脊背一僵,脸色登时也变了。  如故伸手抓了几颗棋子在手里,道:“她也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也知道当时是我在战场上救了她,还助她最后灭了高前——也许她觉得本该跟你同生共死的,但是自己却独活了下来,觉得是她抛下了你。”  沈昀的眼眶有些发红,唇角却紧紧抿着,没有说话。  如故便继续道:“神仙变成凡人,这世间并无这样的方法。不过,她不知从哪里看来了梵天印可以吸取神力的事,便来找我,想让我帮她——哪怕只有寿命一样也好,她也想在今生跟你白头偕老。”  说着撑了头去看对面的沈昀,似笑非笑道:“也不知你到底是给她灌了什么样的迷魂汤,前世被你伤成了那般,她却还愿意为你做到如此地步。”  此一句话,真真戳到了沈昀的神经线,他的脸色登时有些沉,道:“薄西洲。”  如故遂又笑了,道:“不过,我似乎也曾经傻的不像样子过,所以大概也没资格说她。”  沈昀略沉吟了片刻,只是还未待他再开口,便听如故道:“我不会那么容易答应她的,但是袁盛昀,若是她真的心意已决,也许她终有一天会说服我;即便最后我这里还是走不通,她也会去想别的方法的——她的性格何等执着不转弯,你应当最清楚了。但是你们阖族上下既然都世代受着这样的苦痛,想必对雁翎将要做的事,你也是有决断的,应当不需我多嘴。”  说着站起身来,道:“今天来就是要说这些,我便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吧。”  她一行动,腰间的平沙凤骨萧便又发出了声响。  如故顿住了脚步,道:“最后一个问题,袁盛昀。”  沈昀亦站起了身,道:“什么?”  如故右手轻轻握住了腰间的白玉萧,道:“你刚才说这平沙萧,是——是随葬品?”  沈昀似是也有些疑惑,道:“你竟不知道?这萧难道不是你自己去巫山承启帝的皇陵取回来的?”  如故蹙眉,道:“巫山?江庭的皇陵怎么会在巫山?”  见她对此一无所知,沈昀心下也有些不解,他遂解释道:“圣祖驾崩后,按照遗诏葬在了巫山,当时朝堂上反对声振振,还起了不小的风波——你竟都未听说么?”  如故只是轻咳了一声,而后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算作知道了。  沈昀似乎仍有话说,但是想了想却又压下了,只是道:“西洲,我也有一句话问你。”  他如此一声声的称呼,如故似乎也觉得无奈。  她点了头,道:“你说。”  沈昀遂上前一步,道:“你该听说了,关于魃族的新占卜。”  对这件事没什么好印象,如故遂只是嗯了一声。  沈昀道:“西洲,我只会问你这一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便相信什么。”  如故看着他沉稳又谨慎的面容,登时便懂了。  不待他问出口,如故便道:“袁盛昀,不管我是如故还是薄西洲,你若有难我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必定会不计代价倾力相助——但是对不起,你的族人们,我真的没有能力去救他们,我真的很抱歉。”  沈昀的目光,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  半晌,他轻轻颔首,而后又道:“不要道歉,西洲,这本来就与你无关——你走吧,雁翎的事我已知道了,你不须担心,我会处理。”  如故点点头,而后拾步进了海棠林,身影渐渐消失在树林阴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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