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洛阳城郊外,如故转身看看这座城池巍峨的城楼。 傍晚时分,云渐聚集起来,天光也渐暗淡,城楼投下的阴影里,竟给人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略略停下脚步想了想,如故叹口气,伸手画了一个破缘符。 咒力生效,那符也渐渐消失了。 如故心想,本想借此出口对那荣桓的恶气,没想到听了宓妃的一番话,自己反倒开始于心不忍了。 也罢,此次放他一马,省的他日后再来打击报复,倒添麻烦。 这样想着,伸手又画了个遁隐符,身影便隐没在了片片海棠花中。 回到堂庭山时,磐园里已经是鸡飞狗跳。 半晌后,如故坐在三珠藤旁的凉凳上,看着面前这个一身紫色云纱衣的娇俏少女,也是几乎下巴都不曾掉了下来。 如故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半晌打量着,说不出话。 那少女遂有些沉不住气了,直晃着绣满了桔梗花的袖摆,抱怨道:“你们到底还要看多久嘛——我站的腿都酸了。” 如故此刻方才拿手背放在手心里一拍,道:“还真被我说中了!——你说是不是,长右?” 长右此刻哪里还有一点点说话的心思,自己远远坐在一旁,脸色冷的吓人。 看他如此,那紫衣少女登时挪着脚步想往他那边蹭。 长右遂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道:“你再过来一步,我就从这里把你丢出南荒!” 那少女闻言,只好满面委屈地停住了步子。 如故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兴致勃勃道:“别这么凶啊长右,你看,都把铃铛吓坏了,”一面又转向铃铛,道:“没事的,他不是真心要凶你的。” 铃铛见状,忙忙蹭到了如故身旁,满面可怜。 见她如此可怜可爱,如故遂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头,又对长右道:“妖仙大人,咱们南荒可是又多了位客人了,快让人收拾出一间新屋子给我们这个新客人呀——你看她折腾了这么一天,肯定也累了。” 认准了如故是在幸灾乐祸,长右遂梗着脖子,道:“要去你自己去,别支派我!” 看着长右又因为铃铛生气,泽盼站在一旁,双手轻轻绞着,要多焦虑有多焦虑。 如故却丝毫不介意,闻言后竟是笑嘻嘻地携了铃铛的手,道:“走走,我带你去——”又转头对泽盼道:“你也来看看。” 泽盼慌忙答应了一声,匆匆向长右行了个礼,而后也跟在如故后面走了。 长右显然已是气结,然而有火却发不出,只好恨恨踹了一旁立着的一块巨石一脚。 那巨石登时抖了两抖,之后竟由内往外裂出了两条纹。 这边霍雁翎见状想上来劝解,长右却恨恨转身走了,只留她哭笑不得站在原地。 翌日,如故一早便去到了东荒岐山。 东荒如今正是春日,看着这满山的桃树和李树,如故想着,自己已不知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约莫四千年前,她甫到这四海八荒之时,二姐如恒以为她失去了记忆,担心她因此心情不痛快,便拉着她到处玩耍,也因此,如故得以和岐山山神南水君结识。 说来,这已故的岐山南水君,博闻广识、风趣幽默,当真是个妙人。 有传言说,他曾于天庭任职,道法修为之精湛,堪与兜率宫太上老君比肩。 只是不知为何得罪了如今的东皇天帝,是以才被贬到了如今的南荒,做了这岐山的山神。 说起来,岐山的景色在八荒中算不上出奇,但是,每到花季,这满山盛开的红红白白的桃李胜景,却是天上地下无处可比。 如故与南水君的交情不过浅浅,之所以未能深交,是因为相识不久,南水君便应劫羽化了,以身祭了凶兽夫诸,止了东荒倾泻的大水,徒留这满山桃李,年年东风中盛开。 当时事发突然,如故很是震惊。 但是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南水君给了如故一个最为最初的认知:所谓神仙,所谓天命,究竟为何。 在岐山中略略转了一圈,又去到了山顶供着南水君的道观中祭拜了一番,如故都未察觉得有何异常。 只是在下山路过半山腰的云水洞天时,觉察到了一股颇为奇特的灵力,似是极为刚正,却又掺杂着说不出的邪异。 如故心觉异常,便进到洞里去探查了一个来回,奇怪的是,进洞之后,便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从云水洞天走出来,又站在洞口端详了半晌。 春风细暖,桃李花香阵阵。 如故心道:大概是方才想太多了。 而后便转身下山了。 转眼间,已是七日过去。 这几日里,磐园里从未有过的热闹。 铃铛每日从睁眼开始,便追着长右说笑叽喳不停,想方设法讨他的开心。 长右自然不愿,每每便忍不住大小声起来。 只是奈何,任凭长右喊哑了嗓子,铃铛都还是顶着一张笑脸跟在他身后,着实让长右头疼。 今日一早,便又是这样一出,最后长右气的丢下了手里的花锄,狂奔到屋子里摔上了门。 铃铛见状,仍是要追上去,如故走进院子里来,看到这一幕,便开口喊住了铃铛。 铃铛转过身来,听见如故道:“先别去追,铃铛,我有两句话跟你讲。”说完便拉着铃铛到了自己房中。 铃铛坐在一张竹凳上,如故递给她一杯茶,而后抿着嘴笑道:“从早上开始你的嘴就没停过,快喝口水润润嗓。” 铃铛闻言,脸登时有点垮,嘴巴也登时瘪了起来,道:“阿盼的阿姐,你干嘛要笑我?” 如故仍是抿着嘴,道:“怎么是笑你呢?” 铃铛跳起来,道:“还说!你现在就在笑!” 如故此刻,却也是真的没忍住,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眼看逗的过头,铃铛要闹起来了,如故忙一把拉住她坐回了竹凳上,道:“不是笑你,不是笑你!——是想帮你。” 一听她说要帮自己,铃铛的脾气登时也软了下来。 她脑袋有些耷拉着,委委屈屈道:“阿盼的阿姐,长右总说我很烦——你也觉得我很烦吗?” 如故看她如此烦恼的模样,仍是忍不住弯了唇角,而后道:“先别忙着灰心——我要问你一句,铃铛,你喜欢长右,是也不是?” 铃铛看着如故,双手攥紧了拳头放在桌案上,认真且信誓旦旦道:“是!我喜欢长右!我要追他!” 如故忽然伸手一拍桌子,笑道:“好!铃铛丫头,我喜欢你的爽快!” 铃铛却忽然一皱眉,道:“你不要喜欢我!我不会喜欢你的,我只喜欢长右一个人!” 如故没忍住,又扑哧笑了出来。 铃铛见状,只觉得她怕是在戏弄自己,登时腮帮子又鼓起来,气道:“什么嘛!你就是要取笑我!我不要听你的了!”说着就要起身。 如故见状,忙一手掩口,一手拉住了她,道:“别生气啊铃铛,我没笑你,真的。”说着藏了嘴角的笑意,换上了一副认真面色。 铃铛见状,虽然半信半疑,也还是嘟嘟囔囔地坐下了。 如故直了直脊背,手臂交叠放在桌面上,道:“你若真下定决心要追长右,我这里倒是有些经验可以给你借鉴一下。” 铃铛闻言,又是惊讶又是兴奋,忙道:“真的吗?是什么?” 如故遂道:“追人这回事有三个必胜法门——胆大,心细,脸皮厚——只要记住这三点,运用娴熟,到时候别说追到手了,直接扑倒都是绝对没问题的。” 铃铛闻言,似有些不敢确定,于是瞪大了眼睛思索着。 如故便又向前探了探头,道:“你现在已经做到了第一点,那就是 ‘胆大’,但是心还不够细,不能掌握他的情绪对症下药,策略上还有些问题——至于脸皮厚,现在看来你是很有些资质的,不管长右说什么也都还能面不改色,只是这个一定会是场持久战,所以你须得把脸皮蓄的再厚些,以备不时之需。” 铃铛闻言后,眼睛一亮,满面都是深以为然的表情,道:“听起来好有道理!——那阿盼的阿姐,你这样追过人吗?追到了吗?” 如故似乎微微静默了一瞬,不过,不等铃铛察觉,她便已经开口,模棱两可道:“我是这么追过一个人,不过,追到了还是没追到,好像有点难说。” 铃铛皱着眉头,不满道:“这算什么?追到就是追到了,没追到就是没追到啊!” 如故看她天真又率直的模样,遂一手撑了头,微笑道:“那大概,算是没追到,因为他后来,还是爱上别人了。”而后顿了顿,又道:“但是,那是因为我跟他之间有太多旁的东西干扰,大概缘分也不够——但是这三个法门还是奏效的,你不用担心。 没想到会是如此,铃铛遂一愣,而后也撑了头,直盯着如故看。 如故笑道:“怎么了?” 铃铛道:“你一定很难过是吗?——要是长右喜欢别的人的话,我肯定会很难过的。” 她的眼眸太过纯粹,如故一时竟有些无法直视。 半晌,如故稍稍弯了弯唇角,一手轻抚着胸口的海棠花刺绣,声调竟也像是有些渺远。 她道:“是会有难过的时候。但是想到他终究能找到心爱的人,不再承受苦痛烦恼,过的开心快乐,感觉好像也就没有那么难过了——而在那之前,我尽了全力去争取过,便不会后悔——你说呢,铃铛?” 铃铛看着她的眼眸,只觉里面的情绪广博渺远如海,让她竟有了些肃然起敬之感。 铃铛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听你的,阿盼的阿姐。”而后,她起身跳起来蹭到了如故身边,撒娇笑道:“阿盼的阿姐,你真好!我之后再也不跟你生气了,以后你要做我的师傅,我要向你好好学,一定要追到长右!” 如故点头道:“没问题。”两人遂击掌作数,结下了“扑倒长右神使”的联盟。 又是两日过去,这晚,长右再次来回报,说岐山还是如往常一般,再也未见得着什么异样了。 如故便道:“云水洞天里面呢?可有什么异状?” 长右道:“我还想问你,那云水洞天在哪里?我让人找了这么些天都没找着。” 如故道:“就在山西侧的半山腰那边——怎么,没能找着吗?” 长右道:“我今天自己也过去了一趟,把岐山转了个遍,没看见你说的什么云水洞天。” 如故奇怪道:“你确定?都找过了?” 长右登时一副“你竟敢怀疑我么?”的表情,如故忙赔了笑,道:“不是怀疑你,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长右遂哼了一声。 如故脸上登时多了不少思虑,心中某种异样的感觉越发明显起来。 她站起身,右手轻轻捋着左手的袖口上的海棠花刺绣,在屋中来回踱了两步。 见她如此,长右便又道:“兴许是还有些地方落下了没找,我明日会再去看看。” 如故却是一笑,道:“不用了。这事我心里已经有底了,长右,你也可以让你的属下们撤出岐山了。” 长右道:“怎么,你觉得这次也不是吗?” 如故有些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长右还想再问什么,如故却揉揉眉心,道:“你今天也该累了,长右,回去休息吧。” 长右却站着没动。 如故看看他,道:“还有事吗?” 长右此时的表情,少有的严肃,甚至还多了几分冷漠。 他道:“我本不想说这些,怕你会多心。” 如故挑挑秀眉,复又坐下了,长右仍旧立在门边。 他道:“只是,我的事情我自己会有分寸,你就不要再搅进来了。” 屋外,清爽的秋风拂过磐园,满园的植被花草簌簌作响。 如故一手半撑着额头一侧,一面歪着头去看他,而后道:“这话从何说起?” 长右道:“我知道,你在帮铃铛——告诉她我的喜好,帮她敲边鼓,让她来讨我的欢心。” 如故略带狡黠地眨了眨眼,而后轻咳了一声直起了身子,笑道:“铃铛那小姑娘当真是可爱的紧,这却不能算是我在敲边鼓,而是实话,你说是也不是?” 长右道:“就算是帮我一个忙,别再这样了,对谁也没有好处。” 看他如此,如故脸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了,她看着他,道:“你方才说,怕我多心,你怕我多什么心?” 长右没说话。 如故便直视着长右,又道:“怕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如故,还是怕我知道,你早知道了我不是她。” 长右身旁半开的门扉里,夜风挟着阵阵曼陀罗花的炽烈香气脉脉散入屋中。 瞳孔中的光芒在一瞬间有些放大,而后,似乎无法再直视如故的目光,长右偏开了头。 如故道:“这次是我多事,长右,但是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你虽立过誓言,说要用自己的命回护她、效忠她,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长右忽然沉声打断了她,道:“够了。” 屋中沉默了一瞬。 而后如故站起了身,轻声道:“我很抱歉,长右。” 长右却忽而笑了,笑声颤巍,正如他颤抖的心。 他道:“抱歉?你为何要抱歉?” 如故道:“所有的一切,都很抱歉。” 很抱歉,我不是她。 更抱歉的是,我也终究无法成为她,所以,连一个干脆利落的结束也不能给你。 长右陡然间烦躁极了,他在原地狠狠转了一下右脚,低声道了句:“我说了,够了!”而后拉开门转身便走了。 思量了一夜,终是放心不下,第二日一早,如故便又出发去到了东荒岐山。 只是这一次,甫一落地,如故便觉四周尽是绵涌不绝的压迫性灵力。 又邪魅,又刚正,同上次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了一点的掩饰。 如故心道,上次果然是有人下了结界来掩饰,但她竟然一时大意被骗过去了。 只不过,为何这次,那人再也不在乎掩饰了? 伸手撑开了无忧壁,如故步步谨慎,慢慢向岐山深处探去。 灵力的中心,正是云水洞天。 洞口外,桃李灼灼盛放,洞中,月兮枝星星点点,织成了夜幕上的星河。 如故一步步向洞中央走去,每走一步,身上的汗毛便多竖起来几根。 这份灵力,太过强大,太过邪异,竟让她也忍不住发憷。 当她终于来到云水洞天尽头时,一片宽阔的洞底湖泊,倒映着洞顶和洞墙上月兮枝月白色的光芒,波光粼粼,水天难分。 而在那片湖泊中央一块凸起的石台上,立着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 听到如故脚步声传来,那人便转过了身来。 卷发深目,墨衫赤足。 竟是前任天庭御风大将,广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