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城。东苍殿。 荣桓正坐在建木座上批阅文书,余光瞥到延维走进来,他未抬头,只是开口道:“怎么?” 延维抬手揖礼,道:“尊上,参木宫那边进展很顺利,重尧已答应,今日如恒丧礼之后就准泽盼到天庭去谢恩。” 荣桓仍低头看公文,道:“很好。铁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正愁进不去天庭,他们倒自己找过来了,”而后又道:“泽盼这次回参木宫之后,似是胆大能干了许多,不像之前那般唯唯诺诺了。” 延维道:“自从上次透露给她荀矢病重的消息后,她该知道,时间不多了。” 荣桓抬起头来,道:“她想用伏羲之心救她父亲,只是,她手脚再快,荀矢也已经撑不到那时了。” 不知为何,延维忽然道:“她到底,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 荣桓面上没有表情,道:“是。只是天庭却不肯让她只是当个孩子。” 延维眼底略显几分隐忍之色,没说话。 殿中一瞬沉默,祝黎便在这时候走了进来。 荣桓便向着他道:“南荒怎么样?” 祝黎瘪着嘴,抬了手揖礼,道:“还和昨日一样,如故一直呆在磐园里,没有什么新的动静。” 荣桓道:“今日北极宫给如恒办丧礼,她也没去?” 祝黎一脸“我怎么知道”的莫名表情,延维遂道:“听闻,那上虞夫人并未准许梵天女君前去。不过,北极宫丧礼结束后,重尧带着堇理去了磐园,在里面呆了约有一顿饭功夫。想来也是为了这个。” 荣桓放下手中的笔,背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道:“上虞倒真是狠得下心。她虽万般不喜欢如故,但如此决绝的性格,绝对是女承母脉,”而后又冷笑道:“重尧如今正是伤脑筋的时候,能为他多添一桩,倒也是我的功德。” 祝黎此刻再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已经这些天了,尊上还不准备说清楚?” 荣桓抬眉看看他,祝黎已然有些气急败坏,道:“那天在磐园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尊上为什么拿城印下了聘?” 荣桓状似坦然,道:“下聘,自然是因为我想娶如故。” 祝黎闻言直想跳脚,他摊开手,抓狂道:“为什么?!尊上,那可是南荒梵天女君,北极宫三公主,还有,那是重尧的情人啊!!” 荣桓似乎完全没有悟出祝黎愤怒的原因,竟还颇为认真地思虑了一瞬,而后道:“这个问题我也有想过,不过,尚未想的很清楚,”而后站起身来,沿着桌边走下台阶去,边道:“不过,有一点倒可以确定,与南荒结亲,必定对永夜城大有裨益——且不说堂庭山比我们更熟悉天庭的情报,南荒的少和翎军,战力也不容小觑;再者,天庭腐朽昏昧已非一日,有南荒做榜样,仙族或有更多归顺者;至于重尧,还有什么能比抢了他的女人更能羞辱于他的?” 而后向着延维祝黎二人,道:“稳赚不赔,你们说,是也不是?” 荣桓面上志得意满的神情,不是假的。 延维和祝黎只觉满头黑线,胸闷气短。 延维轻咳了一声,想开口,祝黎却早已赶在了他前面。 只听他猛喘着气,道:“但问题是,梵天女君根本不可能嫁过来啊!而且,还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花花肠子之前,尊上就将城印交到了她手中,万一她将那印给了重尧,或者给了天庭以证清白——” 荣桓伸手掸着袖口的折痕,忽然打断道:“她不会。” 祝黎瞪着眼,道:“什么?” 荣桓便道:“我说,她不会。” 祝黎嗓音都有些发尖,他不可置信道:“为什么不会?!” 为什么? 荣桓伸手揉了揉自己的下巴。 她既不屑天庭,所以自己在天庭眼中是黑是白,她一样不在意。 思及那日磐园里她的言行举止,荣桓嘴角便弯出了一个别样的弧度。 她当真是,十分合他的心意。 够资格立在他荣桓身旁的女子,便该像她这般。 玲珑心思,无双智计,还有那份带着些疯狂的决绝孤傲。 荣桓心想,也许他本就不应该作之前那些无谓的担忧。 这般的女子,若能得之,定能助他完成宏图大业。 回过神来,荣桓却直接忽略了祝黎的提问,只是又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确实还不能确保她肯定会嫁过来。单单下聘定是不够的,我得想个万全之策,铺好陷阱,守株待兔。” 若用一个词来形容祝黎,那就是目瞪口呆。 所以在他张口结舌的时候,荣桓便已赶了他们两人出来。 殿外清凉的夜风一吹,祝黎一瞬间回过神来,而后转身又要往殿里奔。 延维一把拉住他,道:“都被赶出来了,你还要干嘛?” 祝黎瞪圆了眼睛,道:“延维,这事儿不对,这事儿肯定不对!”而后沉吟着,道:“一定是咒,被人下了咒,或者中了什么邪,不然尊上不可能这么神智不清——”说着抓住延维,道:“是不是那如故?她的御魂术,对,尊上肯定是中了她的暗算!延维,你快跟我进去跟尊上说,这事等不得——” 延维有点不耐烦,甩开他就要走,道:“要去你自己去,尊上骂人多难听,我不想遭罪。” 祝黎一面往殿中张望,一面跳着脚低声喊他:“混蛋,你等等!尊上现在神智不清这么瘆人,我怎么敢自己进去?!喂,延维!” 延维却理也不理,径自走了。 祝黎再看一眼东苍殿,思及方才,仍觉得心底发毛,最终还是追着延维,一溜烟儿跑了。 诸夭之野。华陵墓。 传闻中,华陵墓乃是古佛燃灯圆寂之处。 虽为墓名,形状却似一座巨大的宝塔,其上有万盏灯火,每到入夜,烛火齐明。 此为世间至为纯净强大的光明之火,可穿透仙魔人妖鬼五界的壁隔与黑暗,指引迷失的灵魂,渡化最为深重的劫难。 纵然塔身诸多破败残损之处,亦不减其耀世光辉。 华陵墓的地宫中,乃是供奉燃灯古佛舍利子之处,朱雀神尊白桐于此守墓,至今已有近四十万年。 玄石案桌上铺开的画纸上,一件百褶如意裙的样式已然成形。 而案前那人。 一身如血色般鲜艳的红袍,黑发散在肩上,虽为男子身,竟也显出了几分妖娆的美感。 正是朱雀神尊白桐。 此时,他手握一支长锋画笔,伏身石案上细细修正着细节。 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从外室传来。 白桐手中的笔略停了停,而后似要重新着笔,但手腕略略下沉,却又顿住了。 又这般待了一瞬,白桐紧紧抿住了唇角,而后倏然抬起左手一划,石室墙壁上悬挂着的诸多字画齐齐向上卷起,收为了一个个画轴。 似是因为自己终于做了决定似的,白桐吐出了一口不长不短的气,而后笔锋重回画纸上,不过灵巧几笔,一个身着碧色如意裙的女子轮廓便跃然纸上。 这时,那脚步声已缓缓穿过了宽敞破败的石廊,再进到白桐所在的石室里。 那人停在了石室门口,没有再往里。 白桐并不抬头,笔触细致温柔,描摹着那女子的妆发眉眼。 那人见状,却也不言语。 这般静默了半晌,白桐方才搁了笔,抬目去看门边那人。 仍是一袭白色古袍,纯净无暇,头上系着紫檀色白虎云纹抹额,庄重威严。 已经不记得上次见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了,但似乎,每一次,他也都没有过分毫改变。 白桐声音淡淡,道:“我记得跟你说过,不要来找我。” 重尧立在门边,道:“我记得。” 白桐看看他的模样,而后站起来,一身红袍灿烂,拂过石桌的边沿。 他抬手指了指石桌对面一个石墩,重尧便缓步走去,坐了下来。 转头看看被扔在石墩旁的几个酒坛,以及倒在石案上的两个小坛子,再看看白桐清醒的眼神,重尧道:“还好,你今日醉的尚不厉害。” 白桐此时亦坐定了,径自道:“为什么来找我?” 重尧道:“天劫又到了。” 白桐道:“天劫?” 重尧道:“虽只是征兆,但已是板上钉钉了,”顿了顿,又道:“你该有所感觉的,从我和荣桓身上所生的戾气,你已经再难平息中和了,即便你化了自己的神力在其中,强行压制,也无用。” 白桐看着重尧,忽然笑了,道:“真没想到,我这小师妹,竟然还当了细作。” 重尧道:“她只是察觉了你的神力不稳,担心你强行消耗神力,伤了根本。其中缘由,是我自己推想出来的,莫要怪她。” 白桐似笑非笑,道:“当着我的面这般回护我的小师妹,你倒是理直气壮。” 重尧道:“并非是要回护,只是黑白事实,须得说清楚才是。” 白桐面色不动,口气里竟似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他道:“黑白事实?那在你心里,如故是黑,还是白?” 不自觉的,重尧的手指在袖边半握成拳。 他道:“她做了不对的事,便是黑,做了对的事,便是白。” “你以为,她用离隐咒平定南荒,是对?是错?” 重尧道:“动用离隐禁咒,是错;免南荒于战火屠戮中,是对。” 白桐目光深湛,他点点头,道:“好。她既犯了错,便该承过受罚,大雷音寺如来佛祖亲旨降下红莲业火之罚,你又为何要代她受过?堂堂白虎神尊,善恶分明,嫉恶如仇,为何这么轻易就原谅了她?” 石室中央的博山三足香炉里,须曼那华香细细燃烧着。 半晌,重尧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桐垂目去看桌上的画纸,一时竟觉得自己很是可笑。 对错善恶,是非抉择。 若真的用一两句话便可以蔽言,他又为何要在这古墓中醉生梦死了四十万年? 又是沉默。 而后,白桐深吸一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荣桓近年来戾气愈发深重,我一人之力,即便拼上神力,也已经无法压制了。听你方才话中之意,天劫竟是因此而起,八荒之内竟又要起兵祸了?” 重尧道:“不止八荒。再这样下去,人界亦不能幸免。” 白桐看着石室中跳跃的烛火,手轻轻抚在画纸上,道:“你可曾找他谈过?” 重尧没言语。 白桐看看他,便道:“看你这样,只怕还没跟他说几句话,就被赶出来了。” 重尧道:“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夺伏羲之心。” 白桐闻言,心头霍然一跳,道:“伏羲之心?”而后又问道:“因为魃族?” 重尧神色依然平静,道:“大约。他真正想做的,是颠覆天庭。” 似是愣了一瞬,而后白桐竟然拍着桌案,大笑起来。 一滴泪水,不知悲喜,从眼角滴下来。 一身红袍的朱雀尊者道:“是。像是他会做出的事。压上自己所有筹码,搏命一赌。” 重尧道:“这个赌,不会有赢家。” 白桐的神色有些渺远,道:“是。即便是魃族。得到了伏羲之心还远远不够,若没有与念名神树血脉相连者驱动古咒涅槃,魃族也无法恢复神力,”而后忽然又道:“难道,他已找到了驱咒之人?” 重尧思忖了一瞬,而后摇头,道:“与念名神树血脉相连者,不过是如你我一般上古时候便诞生在昆仑墟的诸位神祇,若有人能驱动古咒涅槃,你我又怎会不知?” 半晌,白桐声调有些沉,他道:“若他执意如此,你准备如何?” 重尧站起身来,从居室南侧走到北侧,而后又折回石室中央,立在了香炉一旁。 他的声调仍旧平稳,道:“四象守护者之间,气脉清戾已然失衡,归根究底是玄武尊者后继无人的缘故。只是,玄武尊者择定即位须循天命,并非外力可左右。如此,便须斩断戾气来源,维持现状,静待新任玄武尊者即位。” 不知为何,白桐一瞬间竟觉得嗓子发干。 他站起身来,缓缓重复道:“斩断,戾气,来源?” 重尧一只手负在身后,道:“近来我有时会想,白桐,觉得自己活得已经足够长久了。” 白桐一瞬间便恼火了,他绕过桌案来到重尧面前,怒道:“你怎么能这么想?你怎么敢这样想?!” 重尧却仿佛对他的怒火置若罔闻,继续道:“他欲颠覆天庭之心很是坚定,我看得出。我既无法让他放下仇恨、打消念头,便在他兵陈南天门外时,以命作价,换他醒悟。” 白桐拂袖怒道:“醒悟?什么醒悟?他做错了什么事需要醒悟?!对不起他的,亏欠了他的,本就是伏羲,本就是天庭!” 重尧的声音仍旧威严而铿锵,他道:“伏羲与天庭确曾犯下诸般大过,这是伏羲与天庭的错;但荣桓因一己私怨,欲颠覆天庭,重新置八荒于横尸战火当中,这便是他的错。守护天庭是我毕生职责,由我父君和天庭犯下的错,便用我的命来补偿给他,引他回头。” 看他如此冷静的面色,白桐心底竟生出几分忧惧的寒意,他上前便揪住了重尧的衣襟,道:“你疯了么!你也说荣桓已经铁了心要捣毁天庭,你若死了,他便再无忌惮了!你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 重尧看看气急败坏的白桐,再看看石室角落石灯里跳跃的烛火,声调竟有些放轻了。 他反问道:“是吗?” 白桐看着他,只觉心头寒意,仿若西荒雪渊的积雪一般,层叠铺起,连绵蔓延。 慢慢的,白桐松开了攥着重尧衣襟的手,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 他看着重尧,道:“荣桓从小便没了母亲,是跟你一同在伏羲身边养大的,虽无血缘关系,却有兄弟之实。于他而言,你就是他的大哥。” 白桐忽然转过身去,伸手迅速在眼眶上抹了一把,而后继续道:“是。你若以命相殉,死在他手上,他必定不会再动天庭分毫。” 遥遥的,华陵墓塔上的佛铃声徐徐传来,随着晚风,回荡在广阔的诸夭原野上。 而后,塔身之上,万盏佛烛,骤然点亮。 天地之间一片光明辉煌。 直到佛铃声再听不见,重尧方道:“我犹记得孟邑将军卧底九黎后,于部落中,他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叛徒。荣桓也因此,受尽了旁人的白眼和欺侮。那一日,他又在外面跟别人打了架,满身是伤的回来,我给他上药时,他竟哭出了声。他问我,他做错了什么,所以才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后来,涿鹿之战结束,华夏战胜,孟邑将军被俘,我才渐渐知道了真相。只是,他既是为了除掉魃族而设下的一环,便没有可能再被洗刷冤屈。而我既知如此,却还是听信父君,以全族之名立誓,不会泄露分毫,眼看荣桓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彻底被钉在了叛族之子的耻辱柱上。” “那日,堇理跟我说,荣桓他会有今日,皆因为当年被伤的太深了。他视父君为半父,视我为兄长,到最后,正是他的家人背弃了他。而若是当时能有人为他说上一句话,鸣上一声不平,他便不至于这样满身仇恨和戾气。也许之前我从不敢想,那时的荣桓该有多么委屈。因为本该是我,站在他身旁,回护他支持他,但我什么都不能做。” 稍稍沉默了一瞬,重尧继续道:“今日他将要犯下这样滔天大祸,我身为兄长,难逃罪责。如此,便以我的命,来赎父君和我的罪,消他心头仇恨,继续护佑四象天地。” 白桐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俊美的面容竟有几分癫狂。 他转过身来,道:“赎罪?重尧,你说赎罪吗?你死了,究竟能赎回什么?”说着一挥手,石室墙壁上被收起的画轴登时蹭蹭又展开了。 那些画作大小不一,材质不同,但上面却大都画着同一个女子。 一袭碧色衣衫,弯月双眸睿智隽秀,周身气质清皎,如朗天盈月。 白桐怒道:“你要用你的命去赎对荣桓犯下的错,那么她呢?!当初伏羲一手设计,处心积虑害了她全族之人,这份罪业,你又要拿什么来赎?!” 并不给重尧开口的机会,白桐便上前一步,继续道:“你死了,便真能消弭荣桓心中几十万年来的怨憎吗?他从此之后便能放下仇恨、轻松逍遥了吗?”白桐伸手指着画中那女子,道:“她呢?若能知道你这般死了,她又会有哪怕一刻的开心吗?!” 重尧的目光似乎在对着墙壁上的画出神,没有说话。 白桐便道:“你知道,不会的。你只是在徒增他们的愧疚和痛苦而已。” 白桐说着,走回石案边,拎起一个倒着的小坛,仰头饮尽了里面仅剩的一口残酒。 重尧却忽然移步,走到北侧墙边。 那里,挂着石室中最大的一幅水墨画。 空旷无垠的天穆之野上,一棵高大的建木周围,他们曾修建过几合竹木房舍。 前有息风潭边盛开的迦摩罗莲华,后接慕华林中遗世独立的万竿修竹。 画中人物,六男两女。有的比招试剑,有的摸鱼采莲,还有的弹琴起舞。 他们八人,于这一方天地中,不知消磨掉了多少年少无虑的时光。 如今四十万年过去,物是人非,海枯星移,能留下的,竟也只有画中这一片水墨苍白。 重尧望着那画,不知何时,眼眶竟红了,而嘴角却现了笑意。 他的声音很轻,也许竟带了些让人难以置信的柔和。 他道:“画得真好。” 而后转过身去,看着白桐双手撑案的背影,道:“我死之后,不论用什么方法,你都要稳住荣桓气脉中的戾气——看好他,顾好他,护好他。这便算作是我嘱托你的最后一件事了。”而后再没有一个字,便向石室门口走去。 然而,白桐却道:“你等等。” 他背对重尧,双手撑在石案上,道:“我们几人当中,你从来都是最有担当的一个,从前便是,不管怎样不懂事,闯出了什么样的大祸,最后也都是你来解决收场。如今,你竟也要像我一般逃开了么?还是如此一劳永逸的逃避,两眼一闭,便再也不用理会这些身后乱事了——” 重尧不愿再听,也再无话可说,径直走出了门去。 白桐的最后一句话,伴着石室中酒坛碎地的回声,和石廊上重尧空旷的脚步声,愈发显得清寒寂寥。 他道:“别这样,重尧。这般懦弱的,只我一个,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