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上。佛山普陀。 如故到的时候,不只两个接引仙人,连惠岸行者也等在山门一旁。 如故便笑道:“惠岸,你怎么也在这儿立规矩?” 似是要打趣她一般,惠岸行者作势要行礼,道:“见过女君阁下。” 如故便道:“停,停!” 惠岸行者身后两个接引小仙此刻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如故便冲他们道:“笑什么?你们还不把他给我打出去——许久不见,倒来寻起我的开心了。” 有段日子不见,如故虽然清减不少,但气色倒比他想象的好些。 惠岸行者便也笑道:“许久不见,你这架子倒也大了不少,开个玩笑都使不得了?” 如故作势对他挥拳,一面往山门里走去,道:“师傅近来一切可好?” 惠岸行者道是。 如故便又道:“两天后就是法会了,准备的如何了?” 惠岸行者便道:“基本的清扫都已经完成了,照例等你和白桐来布置装点排座位。” “我师兄还没到?” 惠岸行者道:“自然还没有。” 如故也不意外,只是道:“我前两天又着了青鸟传信给他,想必最晚明天他也会到的。” 惠岸行者点了点头。 如故又道:“礼宾名单准备的如何了?回帖收了多少了?” 惠岸行者道:“回帖已收的差不多了,跟往年相差无几。只不过今年——” 如故看看他,道:“今年如何?” 惠岸行者道:“今年,少了一位老客,多了一位新客。” 如故想了一瞬,稍稍抿了抿唇角,道:“北极宫今年,想必不会来了。” 顿了顿,惠岸行者稍稍欠了欠身子,道:“生死自有命数,如故,节哀顺变。” 如故唇角稍弯了弯,点头道:“多谢,惠岸,我知道,”而后又道:“那多了的新客,是谁?” 惠岸行者看看她,道:“魔尊荣桓。” 两人正走在潮音洞前的紫竹林中,偶有山风吹过,林中竹叶婆娑,仿若阵阵梵音,森森细细。 如故脚步一顿,转身道:“谁?” 惠岸行者见状,便又搬出了促狭嘴脸,道:“说来,还未来得及恭喜你。要大婚了。” 如故登时怒从中来,道:“婚什么婚?昏头啊!” 惠岸行者仍打趣道:“你别担心,咱们普陀山是什么地方——天庭虽对魔界有偏见,咱们这儿是没这个道理的。” 额角登时发疼起来,如故伸手揉了揉,道:“这流言怎么就传这么快呢?竟连你们都知道了?” 惠岸行者道:“你知道的,这八荒里都是活了千千万万年的无聊神仙。南荒女君和魔界魔尊,遇到这样的大八卦,哪有不好奇的?” 如故哼一声,道:“你这个出家人,六根不净灵台不清的,说起这些来倒是很好意思,”而后又道:“荣桓要来,师傅怎么说?” 惠岸行者笑道:“你若真心想嫁,菩萨必定也不会说什么的。” 如故咬牙道:“我说法会!” 惠岸行者忍住笑,道:“原来说法会啊。你要嫁过去,菩萨尚且没说什么,别说他来咱们山上参加个法会了。” 如故这下彻底火了,向着惠岸行者,劈手过去就是一掌。 惠岸行者一面挡,一面躲,一面还笑道:“别啊,一来就动真格的——好好说话,我可不想跟你打。” 如故怒道:“好好说话?你这叫好好说话吗?!看我今天不收拾好了你!” 正没开交,前面提铃桥上,袅袅婷婷走来一个身影,正是跟随在观音大士身边的小龙女。 此时,她定睛看看这大打出手的两人,忙出声道:“如故,这才来了多大功夫,你们两个怎么又打起来了?” 惠岸行者绕到小龙女身后,笑道:“你可说吧,我好好跟她说着话,她就要动手打我——到底是一方女君,脾气大架子大,我可是不敢惹了。” 如故怒道:“惠岸,你这个涎皮赖脸的,我今天要是不收拾你,我——” 小龙女叹口气。 这俩人别碰着一处,碰着一处总得闹出点动静来。 她遂携了如故的手,指着惠岸行者道:“我信你才怪。她才方到,定又是你又去闹她,不然也打不起来,”而后她推推如故,道:“你且先消消气,横竖你要呆上好几天,进洞里去见过菩萨之后,再来收拾他也不迟。” 小龙女说的很是。 故而如故闻言,虽然气恼,却也先压下了,只是一甩袖子,便快步往提铃桥上走去了。 如故的身影穿过提铃桥往前,最后进到了潮音洞里。 小龙女此刻才道:“何苦来,她这些日子有够烦恼的了,你还去惹她生气。” 惠岸行者此时也敛了嬉笑,道:“你没见她刚到山门外时的样子,脸色白白,眼里也空空的。闹一闹,松松她的精神,也是好的。” 小龙女又道:“这个小的来了,眼看还有两天就要法会了,那个大的还没影子。” 惠岸行者一笑,道:“不妨。往年不也是这样的?——白桐不来,如故就要一个人连着三天在法会上立规矩,所以就算绑,她也会把他绑来的。” 说着两人都笑了,而后便各自忙去了。 进到潮音洞里,外间会客的莲花座上空着。 如故便轻车熟路往东侧的耳室走去。 穿过一条短短的石廊走进来时,看到观音大士一身素净白衣,也未束发,坐在石室西侧的一个莲台上闭目打坐。 莲台一旁,一条清浅溪流蜿蜒而过,两株白色莲华便盛开于观音大士的脚下。 石室中央的金莲香炉里,多伽罗香正细细燃着。 香气沉静淡然,仿若一瞬间,便让人的心安定了下来。 深吸一口气,如故走到屋子中央,跪了下来。 她轻声道:“师傅,徒儿回来了。” 又是片刻,观音大士方才睁开双目。 他看着如故,道:“这次离开,竟有小半年未曾回来过了。” 如故跪在地上,面前端坐着的,正是世间至善至慈的觉有情者。 观音觉情,如如不动,听众生音,渡众生苦。 但于她而言,只要有他的莲华所在的地方,不管受了怎样的的委屈,她也总有地方可以依归。 如故声音依然很轻,她道:“是。自上次一别后,发生太多事了。” 她的唇角似是弯着,但眼眶却红了。 观音大士便道:“来为师这里。” 如故便起了身,来到观音大士面前,像往常那般,倚靠着莲台坐在了他脚边,把头枕在了他膝头。 脚边素净的莲华香气,揉着多伽罗木的香气,浅浅淡淡,送入如故的鼻息。 不知从何处传来梵音阵阵,细细听去,那颂着的是《悲华经》。 字句讲述着,佛祖在往昔行菩萨道时,如何以大悲之心,教化秽土中长成之灵魂,哀愍乱世中无依无怙的苦难众生。 如故阖上了眼,只觉得心底一片宁静。 半晌,梵音渐泯,如故道:“师傅,若一人之心,生于秽土,长于秽土,再任由黑暗罪孽将这颗心腐蚀干净,最终,连本初之心的模样也不记得了,即便自知身在苦海,又该怎样回头?” 几千年过去,她终于能够问出这个问题。 观音大士低头去看如故清瘦苍白的侧脸,眼底似有悲悯。 他缓缓道:“若是本初之心太过遥远,便从当下之心开始重拾。” 当下之心? 慢慢的,如故睁开了眼,听见观音大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道:“黑暗之所以深重,是因光明太过灿烂。遵循当下真心,总能找到的,那联通光明与黑暗的一线之隔。” 心底某个位置飘摇如山雨欲来。 如故望着金莲香炉中袅袅腾起的细烟,半晌,忽然道:“师傅,我不想再找下去了。” 观音大士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听见如故继续道:“我从不敢去想,但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几千年来,我想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我以为,我想要找到玄祁。但其实,这些年来,我并不常想到他,也不愿想起他——我有时想,即便找着了他,我又准备如何?我和他之间,一切都早已清清楚楚。没有爱,没有恨,甚至也没有亏欠。所以即便找着了他,我又要做什么?” “后来,我甚至希望,我永远不要找到玄祁,这样,有这个借口存在着,我便永远都不会失去同人界的牵连。我不想,失去和人界的牵连,师傅。” 半晌,观音大士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道:“是牵连?还是牵绊?” 如故似有不解,遂直起身子来,转头看着莲台上的观音大士。 只听他道:“当下之心,又可在 ‘牵连’之后?” 如故答不上,只道:“师傅,我——” 半晌,观音大士摇了头,道:“不愿去看,不敢去看,自然无从看清,”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系铃之人,便是解铃之法。唯有你自己,才能看清。” 如故闻言,似是有些懵懂的震动,没有言语。 这时,只听外室传来惠岸行者的声音,道:“启禀菩萨,朱雀尊者到山门外了。” 如故神色一喜,当下便站起身来,道:“师傅,我去接师兄进来。” 观音大士阖目点头,道:“去吧。” 是夜。 紫竹林的一头连着潮音洞,另一头,是闻名八荒浩荡百倾的莲湖。 是夜静好,风清月白。 白桐一身鲜艳红衣,盘腿坐在莲池旁。 如故手里拎了几小坛酒,松散着步伐向他走过去。 来到白桐身后,如故立定步子。 清风从湖面上徐徐而来,如故使劲嗅了嗅,道:“都晚上了,你身上这酒味还散不去——多久不回一次师门,你还喝这么多回来。” 白桐头也不回,只道:“既这样说了,那你手里拎着的又是什么?” 如故忽然朗声一笑,道:“当然是酒啦!” 而后便也撩起裙摆,盘腿坐在了白桐身旁,将手里拎着的酒坛都堆在了两人面前。 看她脸色变的这样快,白桐似是嗤笑了一声,道:“这么大声,当心师傅听到——敢在他这紫竹林边上喝酒,咱们又得挨罚。” 如故哼一声,很是不以为然,道:“师傅连大千三界的民生疾苦都听的一清二楚,还能被我们糊弄了?哪次在山上偷着喝酒他老人家不知道的?他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跟我们计较罢了。” 白桐拎起两坛酒,开了封,其中一坛递给如故,笑道:“所以小师妹,你这可是明知故犯。” 如故也是一笑,接过酒坛跟他相碰,道:“明知故犯的可不是 ‘我’——是 ‘我们’。” 白桐亦朗笑了两声,两人便都痛饮了两口酒。 白桐看看如故,道:“你已经有日子没来找我喝酒了。” 如故没说话,白桐便继续道:“这几千年来,你时时往我那里去的时候,倒还好;你这突然不来了,我觉得我那华陵墓,当真就像个墓陵一般,半点活气也没有了。不过,我再仔细一想,可不是么,那本来就是一个陵墓来着。” 听他如此说,如故心下不免替他难受。 不过,她整整精神,仍笑道:“怎么,你这个孤寡老神仙,现在终于知道你师妹我的好了? 白桐亦是笑,很是配合,道:“说起我小师妹的好,那自然是独一份儿的。” 如故听他又来卖乖,便忍不住挑刺,道:“师妹还不够么?整天 ‘小’师妹、 ‘小’师妹的——师傅统共就你我两个徒弟,你还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比你小啊?” 白桐笑的坦然,道:“你自然是我师妹。不过四千年前你重回四海八荒,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我也因此多了个难得之人把酒言欢——若说之前你是我的师妹,那么现在,怎么不是小师妹了?” 白桐此语,可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如故心下一动,抬头去看白桐,对方正仰头喝酒,并没注意。 如故心下感概,不愿再多说,便道:“罢了,随你怎么叫。” 喝了两口酒,如故忽而又道:“要找酒友,重尧也是不错的选择。他酒量不错,而且——” 漫天风雪里,重尧独坐雪庭当中,一人对弈。 不知是否那个场景太过清冷,只这样一想,如故便有些说不出话来。 白桐看看她,道:“而且什么?” 如故道:“没什么。只是听说,他总是一个人下棋。” 她的话音带了些意犹未尽之意,但却还是拿捏着分寸停住了。 说来如故与白桐,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酒友。 两人皆是有故事且健谈之人,但聚在一起,聊山川风光,奇人异士,却从不踏足彼此的过往。 如故是因不愿提及,而白桐,她想着,大约与她是同样心情。 而不管是白桐的独醉或是重尧的独弈,背后大约都接着他们的过去,如故不愿多事,因此异常小心。 果然,她只说了这句,白桐的神色便已有些不一样。 他道:“重尧的棋艺本就难有敌手,从前还有荣桓陪他下,或还有胜负可以博弈,到现在——” 他似是嗤笑了一声,仰头喝干了第一坛酒,一转口气,方才笑道:“跟重尧那个木头喝酒?饶了我吧——别说现在,便是之前年轻的时候,想要拉他出来喝一顿酒,也是比登天还难。” 白桐的声音很是随意。 如故想了想,脑海里尽是重尧清明理智的眼神。 她歪头笑了,道:“也是。我想不出重尧喝醉会是什么样子。” 白桐伸手开了第二坛,一面道:“你更想不出,荣桓喝醉了会是什么样的。” 没想到他会继续聊下去,如故便笑道:“什么?” 白桐笑道:“那人平日看起来颐指气使神气活现的,一喝酒全都露馅儿了——我就没见过酒量那么差的人,别说这一坛了,就那小酒壶,”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接着道:“就这一壶,他准就不行了。” 如故摸摸下巴,道:“当真?那魔王头子看起来像是非常能喝的样子。” 白桐言语间已带了些酒意,他笑道:“他这人呢,外强中干,说白了,也就是爱端着,死要面子活受罪。” 如故觉得有趣,笑着点头,白桐似乎开了话匣子,又继续道:“而且这人,喝醉了倒下睡了便罢了,有时候又故意缠人,非要让人给他找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来,还要背他回去,不然,他就撒泼。你说是有多可恨!” “但偏偏,因他年纪小,每次重尧竟还纵着他,只要荣桓撒泼一闹,可谓事事言听计从。累死累活背他回去之后,挨骂的竟然还是我和延维他们,怪我们为什么要给他喝那么多酒?” 说着似觉好笑,摇着头便笑了起来。 如故一手撑着下巴,手肘支在膝头。 她看着白桐,忽觉今夜乃是几千年来的第一次,白桐竟在她面前倾诉。 她唇角弯着,半晌,轻声道:“那一定是,很让人羡慕的时光。” 白桐的双目有些可疑的泛红,却看不出是喜是悲。 他看看如故,道:“你绝对,难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