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绮绣抹了一把眼睛,道:“我只有这样才能把你留下来。” 乔谨不知是没气力还是真的并不生气,缓缓道:“我娘临去前......让我答应她......这辈子不能娶你,大概我死了......下辈子就可以了......” “乔兄!” “乔谨!” 他留给苏绮绣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这辈子,从遇见你之后就没想过娶别人。” “你为什么要害他?!”眼见乔谨的身体慢慢变凉,顾见亭的愤怒再不掩饰,“你分明也喜欢乔兄,为何不好好在一起?” 顾见亭和乔谨认识了不过几天,不论他身份几何,顾见亭始终把他当成朋友。苏绮绣就这样毒害了一条人命,让他再一次觉得,旁门左道都是恶! 苏绮绣没有理他一顿吼,只将乔谨小心拥在怀中。 血已经流了一地,慢慢渗进门槛和地面相连的缝隙里。院中的合欢树开的繁盛,傍晚的天幕下,映得满枝艳红。 忽然刮来一阵大风,枝头花叶纷飞,在空中飘旋几下,落在树下的土堆。房内案上的宣纸被吹的四散,毛笔也滚落在地,都沾染了不少血迹。 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 苏绮绣蓦地开口:“这毒已经深入肺腑了。” “还不是你!” “不是我。” 顾见亭愣住,“明明是你说......” 苏绮绣脸上泪痕未干,“按年月来看,这毒已经潜藏了许久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下毒之人正是他娘。” “不可能!虎毒不食子,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我知你不信我,可你有没有想过,乔谨和他父亲都是鹊翎的人,他娘的身份会简单吗?” 这点顾见亭不否认。 “但也不能说明就是他娘下的毒啊!哪娘亲有害自己儿子的道理!” “两年前乔谨第一次来明月楼找我的时候,带着一包碎银子。银子上涂的就是这种毒。此毒名唤别情,只会慢慢地侵蚀身体,直到某个契机引发毒性,再难挽回。我当时心下起疑,别情并不是中原的毒。于是特意将毒涂在帕子上,折叠起来交给乔谨,想试探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他看来并不知道,很久以后他才告诉我,那帕子一被他娘看到就扔了。” 苏绮绣笑了笑,“你说他傻不傻,分明是沾了毒的帕子,他倒来跟我说对不起。” 顾见亭一时无言。 别情,别情,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 他听见苏绮绣嘱咐道:“《四方志》你收好了,千万别让五音阁的人知道在你手上。”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苏绮绣再无声息,他连阻挡都来不及。 这别的到底是谁。 是母子,是恋人,是挚友,还是往昔年岁。 相交一场,顾见亭把二人合葬在燕子林附近。 昨日的打斗痕迹还在。他找到乔谨出现的那棵树,树干中间不起眼的地方有个机关,藏在斑驳的纹路里。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按下机关,乔兄父亲留下的东西,算是乔兄的遗物了。 回到客栈,吴越已经在房间等他了。 她原本以为他会问“你去哪了?”,为此她打了半天腹稿在想怎么解释,谁料顾见亭见着她一言不发,就直直盯着她。 吴越满脸疑问和茫然。 忽然眼前光线一暗,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 其实只是轻轻地环住她,小心翼翼地。 她的头刚好靠在他胸口,听见他心跳有点快。像是才赶路回来,又像是因为别的什么。 吴越一下子红了脸,她还不能接受顾见亭这么热情。 “你......” “乔兄和苏姐都没了。” 没了?吴越心下震惊,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 “所以你要好好的。” 吴越原本紧绷的身子松了松,反手拍了拍顾见亭的背,当作安慰。 她心头疑问之余有点感动。说来他们相识也不过几日,顾见亭却是真的把他们都当作朋友。 顾见亭心里很难过。 乔兄明明是个好人,却被自己的母亲下毒致死;苏姐也不是个坏人,却身不由己,到底也没能善终。 两人到死才可以在一起。情之一字,到底太重了。 他抱完吴越就有些不好意思,只一会就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我......我先回房。” “你走反了。” “哦。” 顾见亭跟吴越大致叙述了一下发生了何事,略去了《四方志》的事情,吴越若有所思。 “我总觉得一个母亲再狠心,也不会愿意毒杀自己的儿子。” 顾见亭十分乐意听到这样的想法,他总是愿意相信好的事情,“你是说,此事另有隐情?” “也许。” 虽然只是猜测,顾见亭心里多少好受一些。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有没有跟你提过,他家树下有个土堆有点奇怪?” “好像没有。” 吴越把第一次去时的怀疑说了。 顾见亭道:“你是说里面埋的,可能就是引发毒性的那个契机?” “只是有着这个可能。” 顾见亭思考良久才摇摇头:“不管如何,我不想再去打扰他们了。” 吴越也没有强求。她想起刚刚顾见亭......抱她的时候,头碰到一个有点硬的东西,像是一本书。 顾见亭本也没想完全瞒她,只是乔谨和苏绮绣都让他千万别说出去,他既然答应便要守诺。 他拿了《四方志》道:“这是乔兄临去前送我的书,他说江湖广大,让我有机会多去四处看看。” 这话乔谨确实说了的。 吴越也并没有起疑。 顾见亭将苏绮绣的事跟客栈的小石头说了。小石头一改那日吊儿郎当,眼圈红了红郑重地道:“我替我家掌柜多谢顾公子了。” 吴越道:“你好像并不意外。” 小石头点点头:“掌柜的说,如果哪天她不在了,就把这家客栈盘出去,卖的银子分给城里的乞丐们。当年我和掌柜的都是在乞丐堆里被公子救的。” “公子?” “就是我们阁主。” “看来你们阁主倒还做了些好事。” 小石头挠了挠脑袋,“我们阁主对我们时好时坏,好起来好得不得了,可他心情不好时,整阁上下都不好过。” 吴越比较关心的是:“你们阁主真的那么好看?” “其实阁主通常戴着银色面具,听说是因为脸上有疤痕,不便露于人前。江湖传言听听就行,没几个真的。” “哦。” 此间事了,二人辞别小石头,策马朝蜀中行去。 原本可以再留宿一晚,明日再上路,顾见亭不太愿意留在这里,毕竟是故人逝地。 于是二人只能露宿山头。 今夜月明的有些过分。 可在顾见亭看来是清冷的有些过分。 吴越解下了背后的长剑,抱在怀中缓缓摩挲。 他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躺在草地上。 夜幕很远,又好像很近,伸手就可以碰到。 “你在想什么?”吴越突然出声问道。 “我在想,人的一生,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突然思考这么有深度的问题,挺让人惊讶的。” 顾见亭叹了口气道:“我也觉得挺惊讶的,我一直都活的挺简单的,下山一趟觉得吧,江湖挺复杂的。” “从前我活着为了好好习武,成为一代大侠,下山之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有很多事情并不是靠武功就可以解决的。” “比如呢?” “人心,感情,命运,大概还有很多。乔兄最终也没能违背对他娘的承诺,苏姐到死也没和乔兄解释清楚误会,更让人无奈的是他们活着也并不能在一起,而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为了某样东西敌对。所以我就在想,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吴越没有立刻回答他。 好像过了很久,顾见亭觉得东北方的那颗星星都甚至挪了挪地方。 他听见吴越的声音像是从月亮上传来一样,冷冷清清:“确实,很多事情不能靠武功解决,但是武功高到一定境界却可以改变很多事。乔谨武功高可以不受鹊翎摆布,苏掌柜武功高可以不用效命于五音阁,至少在行动上他们是自由的,没有外界环境的制肘,哪怕感情上再出现问题,也不会是现在结局。” “至于你说活着是为了什么,我想,成为一代大侠没什么不好,只是要看你怎么理解‘侠’这个字。江湖上有很多人和事,不能简单用‘对’或者‘错’来衡量,‘侠’也不只是你说的行侠仗义。我......曾经就认识一个大侠,但凡和他相交的人,没有人不说他是大侠。可他的行事作风却完全不拘一格,豪放洒脱,甚至有时候有些离经叛道,但在我心里,他就是独一无二的大侠。” 顾见亭心里有些羡慕,可以做到身边姑娘心里的独一无二,想必是很厉害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他一直觉得生老病死是生命延续过程中的必经之路,看的开的很。” “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乔谨和苏掌柜的选择都是他们自己做的,也必然要承担后果,这一点他们自己也知道,你无需为他们怅惘。而你并不缺侠义之心,缺少的只是江湖阅历,若是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吴越说这番话其实心里并没有什么底气。什么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的,她又不是预言师,只是看顾见亭情绪低落,让他振作罢了。 顾见亭许久未答。 直到长夜将尽,他才道了句:“谢谢。”我会努力的,他在心里补上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