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日子流水一样过去。 转眼又进到梅蕊初露的腊月里头,阖宫上下皆扫尘除旧,贴上团案窗花,挂上大红灯笼,图个喜庆。 国子监按例休沐七日,梁昭除了去皇后那儿,整日都窝在贤清阁里,只命人铺了宣纸写大字。 苏成羽没个去处,也赖在贤清阁看闲书。 阴沉了许多天,难得好天气,顺着窗子看出去,梅树枝上铺了层细细的雪,像覆的糖霜。 梁昭端坐在高凳上,皱着眉头端详宣纸上头的字迹,写了百来个大字,总不满意。 后头伺候的小太监福顺凑上来瞧了一眼,啧啧夸道:“殿下的字儿真好看,就跟画儿一样。” 梁昭听了笑骂道:“你个半瞎子,净知道哄孤。” 他说罢,把笔一投,偏头瞧见苏成羽脱了鞋子,跪坐在窗边的小塌上,两只胳膊交叠着枕着下巴,眼睛望着窗外,睫毛一颤也不颤,亮光投在她奶糕似的肌肤上,衬着细细的绒毛和眼下一片阴影,就好像透明的一样。 苏成羽似乎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偏过头,眉眼弯弯,收了阳光进去,像是抿着口糖糕,甜得人都快化了。 她说:“殿下,做什么盯着臣看?” 梁昭这才回过神,顺了顺鬓边垂下的发缕,沉吟道:“圣人云:观人可悦己者,慧。” 苏成羽没成想被个小屁孩调戏了,哭笑不得,梁昭这两年来活泼了许多,虽然还是整日闷头读书,但总算学会捉弄人了不是,比原先更有个孩子样。 她转了身坐在小榻上,微微蹙眉,故作生气道:“哪门子的圣人云,殿下就知道诓臣。” 梁昭一叹,老气横秋道:“奈何不好骗。” 边上的福顺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急忙捂住嘴,憋得肩膀使劲耸动。 梁昭强压上扬的嘴角,踢了福顺一脚,道:“狗奴才。” 福顺哎哟告饶,直呼:“狗奴才福顺,福顺狗奴才。” 梁昭不去睬他,转头看向苏成羽,“成羽,今岁你还是会留在宫里陪孤过年吧?” 苏成羽支着下巴,倚靠在窗边,顺溜接道:“自是陪殿下的,反正臣也……”剩下半句话卡在喉头,默了一瞬,复道,“没殿下的允许不能出宫。” 准确地说,是没乾帝的允许不能出宫。 福顺瞬间察觉到气氛不对劲,敛了笑意,微微向后挪动一寸,低头紧盯着自己脚面。 梁昭抿唇看她,眉头蹙起,显露一点痕迹,低声道:“我……孤,孤可以帮你……”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一面希望她拒绝自己的提议,一面又想让她点头说好。 苏成羽闻言满眼诧异,心道:“丞相府可回不得。” 且不说她苏成羽是个“狸猫”,光讲两年来她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的辛密。 苏洹苏丞相有位过世几年的原配,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感情甚好,奈何夫人多年无子,苏洹便过继了旁支的儿子。 对外只说是相府的嫡出。 原配夫人过世三年,丞相续弦,新夫人连着两年生了三个小子,恰巧又碰上宫里头选伴读。 自古以来,入宫作伴读的,大多为重臣之子,此举一示亲近恩宠,二为太子选立近臣,三为留质于宫*。 可乾帝正值壮年,太子头上还压着个大皇子,横着个二皇子,此番入宫恐怕更多的是为质,选谁一目了然。 她苏成羽假冒的,就是这么个身份异常尴尬的相府小公子。 角落里摆的银炭盆里发出轻微的爆鸣声,苏成羽这才回过神来,惊觉屋子里静得可怕。 她抬眼看见梁昭眼神复杂,不由蹙眉,心道:“莫非刚刚走神太久,梁昭多想了不成?” 梁昭一瞧她这模样,心都凉了半截,斟酌道:“孤听说,今岁宫宴上,有新式样的吃食,你……” 苏成羽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他那小脑瓜在琢磨什么,忍不住勾唇,复又拧眉作深思状,道:“既然如此,臣……自当不会辜负殿下美意。” 梁昭笑没了眼睛,他生得圆润,不笑的时候尚存天家威严,一笑起来……真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虽说他比苏成羽大两岁,身量却没她长得高,他近来正为这事儿发愁呢,连带着东宫的厨子都换好几个了。 正月初六,正是国子监复课的时候。 外头挤挤挨挨的腊梅齐齐往风里掺了幽幽冷香,吸上一口,只觉得从鼻尖甜到了胃里。 苏成羽趴在长方红木桌上小憩,露了半张脸在外头,剩下半张陷在银白狐狸毛里,微微翘起的红嘟嘟的唇,美好得让人不禁屏息凝神。 她隐约觉得自己眉间有些痒,伸手一拂,没了动静。 约莫是什么飞虫,她想。 她又听见奚奚索索的声音,颇有些不耐,撑起身子,与趴在桌面上的青衣小童大眼瞪小眼。 苏成羽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目光顺着青衣小童到他捏着的闪闪发光薄片,再到身边空空的位置。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站起来,与他见礼,“二殿下。” 梁缙模样周正,想来生母便是个颜色好的,如今不过十岁,往人堆里一放都是最出挑的那个。 许是乾帝心中有愧,对待梁缙宠爱非常,早早许了他一字亲王的殊荣,还允他到时自选封号。 皇帝此般处置,一来安抚前朝后宫,保他安稳长大;二来断了梁缙夺嫡之心,给他一世富贵荣华。 也不知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奇女子,得帝王垂怜至此。 梁缙眼睛亮晶晶的,冲她晃了晃手里的小薄片,嘻嘻笑道:“你真好看。” 苏成羽抬眸扫了一眼四下投来的目光,略顿了顿,道:“二殿下,臣是男子,男子怎可说是……好看。” 梁缙绕过桌案,凑到苏成羽旁边,献宝似地递上个东西,神神秘秘道:“这是我在母妃妆奁里偷偷拿来的,你瞧。” 苏成羽皱眉,顺着看过去,她终于看清楚他捏着的小薄片。 梅花瓣样式的花钿,宫里头后妃用的,多是金粉涂蜻蜓翅膀所制。当朝女子喜爱在佳节里扮上精致妆面,当中最受欢迎的当是此类梅花妆。 苏成羽前世的时候也喜欢捣鼓这些,未复女儿身前还被人撞见过几次,那个时候满城都在传她不能人道。 她皱了皱眉,心中有点不好的预感。 梁缙一声“别”还没喊出口,就见着她利落伸手揭下了花钿,顿时满脸惋惜。 苏成羽收拢五指,捏碎了花钿,心头砰砰直跳,她知晓自个儿样貌是顶好的,在宫里娇养着更是愈发生得可人。 但是,她可不想因此丢了性命。 她严肃道:“二殿下,臣是男子,以后莫要再这般戏弄臣了。” 梁缙挑眉,一字一顿道:“我偏不,你能怎么样?” 他故意这么说,想看她跳脚的样子。 苏成羽眉头倒是跳了两跳,她怎么忘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不能跟他唱反调。 于是,她淡淡应了一声“哦”。 梁缙傻眼,这人难道不该恼羞成怒气得满脸通红,然后自己趁机再嘲笑她一番? 打好的腹稿没用上,他气得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憋出一句狠话:“哼!你等着瞧!”瞧她没什么反应,咬牙威胁道,“我告诉父皇去。” 他气汹汹走了几步,听到后头传来一声温温软软的“殿下”,立马停了步子,面上得意扬扬,心道:“算你识相。” 回头一瞧,他更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