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簇拥着离凤,踏雪而归。刚进院子,就见府中各房的管事、得脸的仆从都规规矩矩的迎在门口。见他来了,乌压压一片弓腰施礼:“恭喜大少爷!” 离凤淡淡应了,也不多言。他身后的侍童都面露骄色,其中一人感慨道:“少爷以前在凰都家中,出门入户还胜过这个气派呢。奴才们谁不知道,跟着您就是最有福气的。” 屋内灯火通明,人笑晏晏,再不是从前无人理睬的冷寂模样。原来是池慧的正夫带着许多侍郎、小宠过来闲话。一见离凤,都簇拥了上来。那正夫一边笑着,一边揽住离凤的肩膀,携手坐于榻上,嘘寒问暖,备极殷勤。 离凤听他说话,不过是秉承池慧的意思,告诫他承欢殿下,不可任性,务必使出浑身解数探出赤司炀的心意,日后得势更要顾着娘家等等。末了,那正夫言道:“你姐姐说了,当年那位得道高僧测算过,敏弟是凤凰的命格,天下没有男人比得过的。早晚一飞冲天。如今去做个侍宠,是委屈了些。不过等殿下登基,重回凰都,后事谁说得准呢?还是看你自己如何行事。” 一位侍郎笑着添了几句:“敏少爷瞧瞧,主子添了这么多陪嫁妆奁,看得我们都眼馋。这几位兄弟之中,主子最看重的就是少爷您了。这一去作了贵人,可更要念着主子的心意。” 听众人七嘴八舌的应和,离凤愈觉心酸。又见那正夫凑近他耳旁,低声说道:“不用顾忌小端,他哪里及得上你!要是他敢给你使绊子,就回来告诉姐姐姐夫,一定想法子给你出气。” 再坐一会儿,就命在这里开饭。那些侍郎、小宠都立在左右伺候,看着正夫的眼色凑趣说话,无非是明里暗里教导离凤,该如何讨殿下欢心,如何侍奉女人高兴。 离凤略吃了几口,只觉堵得难受。看他们情绪甚高,心中极是厌烦。 正热闹间,忽然有一个管事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不及跪倒,就大声呼号:“郎主,前面来了许多官军,拿着殿下的令旨,把咱们府第整个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走动。” 屋中人都吃了一惊。 池慧的正夫脸色一白,急急问道:“怎么回事?主子怎么说?” 正都惶恐不安,又闯进来一个管事,跪下就哭:“见不着主子的面了。传出来的消息是犯了事,已被锁拿!那些军差像是来抄家的,好似强盗一般,见人就抓,见好东西就抢。郎主快些准备,收拾一些细软出来,晚了就什么都没了!” 房中众人面面相觑,转眼哭嚎一片,乱成一团。 离凤站起身来,面目凝重。 正混乱不堪之间,又听得屋外传来甲胄兵器之声。有一女子高声喝道:“后院人等听好了:奉三殿下之命,查抄池府。内眷不得擅出,仆从一律拘役。” 众人唬得呆住,各个颤抖不停,有几个胆小的已然晕倒。 再过片刻,忽然门帘挑起,进来几名公公。为首一人,着宫里服饰,扫视众人一眼,撇嘴笑道:“巧得很,不用四处找去,原来都在这里。” 池慧的正夫见他面熟,急忙上前,强撑着行了礼:“公公有礼!请问所来何事?”来人姓赵,是三殿下心腹,那府里的内堂总管。 赵公公近前几步,也不答礼,面上仍是堆着笑容:“怎么郎主还不知道?左相大人献了凰都,妄图与紫胤勾结,颠覆我大凤!又命其女伺机作乱,为祸朝堂。恰逢国丧,池慧竟然在徽州散布流言,污蔑殿下弑君夺位。辜负圣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明下诏狱。今夜赵某受命先来内宅查抄一番,郎主若知池慧母女叛国的证据藏在何处,不妨自己交上。” 勾连、作乱、嫁祸、叛国,这是多大的罪?足以灭族!池慧的正夫听到此处,两眼一黑,已软倒在地。屋中男子一片嚎哭,凄惨之至。 离凤呆呆立着,脸色惨白至极,脑中只剩下一句:左相大人献了凰都,献了凰都…… 赵公公对面前所见似有不忍:“郎主与众位稍安毋躁,且待后命。” 离凤攥紧两拳,悲愤交加,忽然挺身而出,大声问道:“我母亲忠心奉主,舍身殉国,你们竟然构陷她私通紫胤,献城作乱!我姐姐遇事不明,只知退避,你们就拿她作法,随意加罪!查抄池府,趁机安放罪证,以塞悠悠众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大凤还有没有王法,这天下还有没有公道!” 屋中静无一声。池慧的夫侍仆从都被惊得面无人色。赵公公身后人等俱是脸带铁青,怒意潮涌。 赵公公盯着离凤看了半晌,方才问道:“这位是?” 池慧的正夫哭着喊道:“敏弟,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浑说。非要激怒殿下,把你姐姐的命送掉才肯罢休么?” 离凤后退了两步,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他急忙捂住嘴,拼命咽下。 “哦!原来是大少爷!”赵公公舒解开两眉,微微一笑:“这般风骨,不像是出自池家。”又上上下下觑了几眼,略略拱手:“听说大少爷自凰都回来,想必知道一些内情。殿下恰好有话要问,就麻烦您走一趟吧。” 他讲话极是温和,可那话中不乏威胁之意。池府众人都听的心肝发颤,暗自警醒:原想着以这位少爷绝色之姿,若是甘心承宠,曲意侍奉,必获三殿下爱重。日后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是以上至池家家主,下至普通杂役,见他回心转意自愿再嫁,便都存着巴结讨好的心思,指望日后攀龙附凤,全家鸡犬升天。 今夜听赵公公所言,那三殿下的心意却是难猜。殿下与太女有隙,争斗多年。现今一死黄泉,一晋大位,天差地别。莫非殿下仍将他视如太女未亡人,要先问罪?若是如此,追随这位少爷,莫说前程无着,便是性命也堪忧虑。 众人一念至此,纷纷退步,慢慢都移向池慧正夫这边。只剩离凤一人孤零零站在一旁。 离凤抬眼四顾,心中凉彻。此时主意已定,也不惊慌,向前走了一步,沉声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殿下想让我说的内情,我一个字也不知道!” 赵公公眸光骤冷:“这些话,请大少爷自对殿下说去。来人,把他带走。” 说罢眼风一动,便上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内卫,不由分说拿出绳索,将离凤捆缚结实。赵公公又从袖中掏出一条布斤,扔了过去:“别让他乱说话,也别咬舌自尽了。” 离凤被推出屋门,但见整个后院一片凌乱。许多屋子已钉上封条,物件抢得半空,箱破柜倒,都胡乱堆在雪地里。军兵们呼斥喝骂,凶如恶煞,挥舞着鞭子将侍童仆役都赶进空屋之内。哭声四起,月沉鸦飞,一缕缕赤红的血丝溅落雪中,红的刺目,白的惊心,转瞬便皆与泥污一般了。 离凤睁大双眼,使劲儿寻找小北的身影,却被人兜头罩上一领黑布,极是粗暴的推搡拉拽着,塞进一顶小轿。 他徒劳的挣扎了两下,心底一片灰暗:原来命运便是如此!不论怎样筹划,如何抗争,老天终究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呜咽了两声,他眼中却已流不出泪来:小北,只望你能平安,回去告诉司烨:她的恩情我来生再报! 夜色之中,两人抬的小轿行的飞快,眼见再转过两个街角便是三皇女府了。忽然间,一个黑衣人横掠而下,直扑轿门。两旁的护卫吃了一惊,立刻刀剑齐上,截住厮杀。押轿的管事稍一愣神,又见几条暗影从四周飘忽而至,银光锐闪,两把细刀已钉入前后轿妇的胸膛。轿子从她们肩上滑落,几乎倒栽于地,转瞬之间却被人提住,斜向另一条街口拐去。 那管事大惊,已高叫出声:“有劫匪!快来人啊……”话音未落,颈上一痛,鲜血喷薄而出。管事大睁着双眼,就此毙命。 可那一声高叫,在寂静的雪夜无比刺耳,回音震荡,起伏不休。几乎立刻便听得远处有人回应:“出什么事了?” 护卫本来人多,方才乍逢惊变,有些慌乱,此时听见有人呼应,都缓过神来,又有几人连声高喊:“这里来。有人劫走三殿下的钦犯。” 听着那此起彼伏的求援之声,提着轿子的黑衣人已暗叫不好。再听马蹄呼喝之音已由远及近,她不敢迟疑,一把掀起轿帘,将轿中男子拽了出来,直接扔给身边一人:“小北,我把她们引开,你带人先走。” “好,姐姐小心!”小北一脸忧虑,却是急中有智,先揭开那黑布看了一眼,见果然是离凤,才放下心来。又割断他臂上绳索,拉上就跑。 离凤“吱唔”了几声,好不容易才扯开绑进口中的布巾,急切的扣住小北的手腕:“你们几个人?别为我伤了性命!” 小北脚下不停,一头是汗:“别说这些了。你要是被赤司炀抓去,哪里还有活路。” “我会连累你们的!” “谁知道出了这样的变故,太仓促了……现在什么也顾不得了。你只需记住一句话:出嫁从妇。” 离凤喘成一团,脚步踉跄,刚随着小北拐出一条小巷,却见一支巡城官兵迎面疾奔而来。两人吓得赶紧匍匐在地,藏在墙角暗处。 “屋上有人!”有军士大叫。 霎时便是一阵箭雨凌空怒发,又“噼里啪啦”簇簇落下,小北按住离凤,侧身趴在他背上。 已有几人冲上屋顶,打斗之声不绝于耳,屋瓦房檐被片片击落,碎在身旁。离凤闭眼屏息,心中暗自祷告:母亲,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孩儿…… 再过一刻,便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呼,有人直坠了下来。官兵一涌上前,举火把细看:“禀将军:人已伏诛!” “这是个刚逃出来的。拖上尸体。后街还有战事,尔等随我速去立功。” “是。”官兵们齐声应道。 马蹄铃响、剑鸣人沸,渐渐都远去了。离凤睁开眼睛,不忍去看前面那摊暗红色的血迹,轻声叫道:“小北,她们走了。” 连叫两声,无人应答。离凤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回手往肩上拍去:“小北,小北?” 入手处一片粘腻,不等举到眼前,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已扑鼻而入。离凤大惊,赶紧翻过身来,抱住小北,抖着手拂上他脸颊,摸了半天,终于感觉到了一丝鼻息。星月无光,举指不见,也不知他伤在哪里。 离凤咬紧牙关,背起小北,艰难地重往巷子里移去。走到尽头,见有一处院子,门房半掩,静无人声。离凤慢慢挪了进去,却见里面是一个大杂院,几户人家各自掩门。他便先寻了一处屋檐下,暂避风雪。将小北轻轻放下,又紧紧抱在怀中,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也不知日后该怎么办,想来想去,一个主意也没有。等探上小北的脸颊,只觉手下一片滚烫,竟是发起高烧来。离凤更加惊惶,心中反复念道:我总得救小北,我得救他!可我,怎么救他? 正彷徨无计,天已拂晓,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离凤大骇,急忙抱着小北想先躲藏起来,起身一猛,顿觉头晕目眩,直接就摔在了阶下。雪地湿滑,离凤连蹬几下,都没能爬起身来,就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终于,院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