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多久了?” “早上刚醒来就蹲在角落哭,怎么都劝不住,还好现在哭累了,否则眼睛都要给哭出毛病。” “我能不能进去看她?” 重管室外,年轻的护士犹豫不决,偷瞄了身旁的女人好几眼。 “就几分钟,她现在也没劲使。”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小护士看向角落里正抱膝埋头的老人家,像个被抛弃的孩子,难免心虚,随后一咬牙道:“那就五分钟!最多五分钟!” 女人平静地点头。 重管室是特级看护,这家花了大价钱,常年包下这间病房,年轻貌美的女人穿衣打扮都像个白领,即使在应该忙碌的工作日里,都会抽出时间来看望老人,如何看都是孝顺的。 只是,这老人家太…… 护士不放心,给她开门后,仍旧守在重管室外,看着女人一步步靠近老人,蹑手蹑脚的。 为防病人跳楼,高窗设得特别高,几乎和天花板挨着,只狭小的一扇,即使这样,午后的阳光也不太友善,发白的光线让人刺目难安,房内还是一贯的布置。 一床,一柜,一桌,一凳。 裴自安想,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呢? 可至少,她能实在地触碰到。 她在老人面前蹲了下来,仍比窝坐的老人高一截,担忧给人造成压迫,干脆盘腿,席地而坐。 她将桌上一小袋饼干顺手拿了过来,一片掰成两瓣,递给老人一半。 “吃吧,牛奶味儿的。” 老人没抬头,脸都要压到大腿之间。 “你以前最爱吃的。” 老人似乎听进去了,手臂微微一动。 裴自安自顾自地又说了几句话,有些嘴碎,每回来都恨不得掏心掏肺,说些院里遇不上的事儿,可老人压根不想理她,甚至无比厌烦她的聒噪。 “好歹吃一点……” 老人猛地一抬头,警惕地看向她,眼里阴狠的目光跟淬了毒似的,门外的护士心中不由地揪作一团。 谁想,裴自安却笑了,正要伸手为老人打理乱糟糟的一头银发。 老人敏捷地避过,双臂将自己彻底围了起来。 裴自安的手顿在半空良久,最终很无奈地收回来。 如同以往一样。 老人看她挫败,似乎心情好了很多,皱巴巴的脸上有些娇憨。 护士不由松了口气,觉得她固执得可爱了。 也就在护士困到打哈欠的一瞬间,余光瞥见老人狠力一推面前的女人。 女人上身朝后倒去,下意识地用手肘支撑在地,与地面长长地一擦,痛到她几乎快要撑不住。 老人更加爽快地大笑,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霍然一起身,张着拧巴的十指,拼上全身的力量撞向她。 糟糕! 护士冲进房内时,老人的指尖已经在裴自安的脖子上留了好几道深深的血痕,抠得十分狠,她的几个指甲缝里还夹着血。 也许细看,还会有刮带下的小块肉。 护士眼疾手快先按了传唤铃,没一会儿,一群体格稍壮的护工迅速冲了进来,轻松地就将撕扯在一起的三人分开。 紧接着,他们各摁老人四肢,合作将她抬到床上。 老人发疯似的想挣脱,不忘朝狼狈倒地的女人痛骂:“作孽哦——要死不死的作孽哦——” “谁生了你出来,走八辈子的霉运!” “你怎么还不死呢,快死了,把我儿子的命还过来……” 稍年长的护士当机立断喝道:“快!她又犯病了!给她打一针!” 老人双腿蹬得床嘎吱作响,随她用尽力气碰撞猛踹,都要散架了。 护工们用了更大力去压住她,甚至将她的病服扣变了形,她仍不停地要支起头,发狂怒吼。 裴自安被小护士从地上扶起。 凌乱的头发别在耳后时,护士指着她血肉模糊的脖子大叫:“哎呀,一脖子的血!” “没事……”她挤出一个笑。 年长的护士不再让她靠近病床,横着身子拦住说:“她见你就犯病,你先出去。” 隔着一人,裴自安和老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阵,不知是老人真的累困了,还是镇静剂见效,老人缓缓地闭上眼,充满戾气的一张脸陡然就乖巧了。 又成了个孩子。 护工给她一边的手上扣了条约束带。 裴自安不放心:“不是用了药么?” 护士解释:“她醒来还要犯一阵。” 裴自安将一头杂草随意地捆在脑后,跟着护士走出病房。 “我带你去上点药吧?”年轻的护士指着她的伤口说,“她也真下的去手啊!” 年长的护士瞪了她一眼,怪道:“谁让你允许家属进去的?明明知道……” “我这不是看她很久没犯了么……”小护士可怜地泛出了泪水,声音都被哽咽得断断续续的,“我哪里……能想到……她好端端地又、又……” 裴自安忙说:“是我不好,我硬逼她给我开门的。” 同情归同情,护士警告说:“你都知道她最防你,真不该进去!她发病伤人我们都是有心理准备的,可她病得再重一些,你这些年将她费力养在这里,又花了那么多钱,这些功夫可全都会因为你的冒失付诸东流了!” “护士长,是我任性了,给你们带来麻烦,我很抱歉。”裴自安朝她欠身,一身的狼狈与她这张好看的脸丝毫不协调。 还好没弄伤脸啊。两个护士都在心中暗道。 “我……先走了,还要上班。”裴自安冲她们笑了笑。 护士目送她走出封闭区。 走廊这头,小护士心酸地抹了眼泪,护士长不再斥责她,反而耐着性子交代:“下次真不能让她们母女单独相处,会出事的。” 小护士点头,“我记住了。” 走出封闭式病房,是一段通向开放式病区的走廊,这里有两间棋牌室正开放,里面热闹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在送母亲入院前,裴自安对精神病医院全无好感,都说恨一个人就将他送进来,可要问她恨不恨这个三番五次用手头行动证明“要你死”的母亲,她已经恨不起来了。 中学时,母亲间歇性犯病,泼水砸她都是家常便饭,甚至有一回将火上烧着的一锅底的油朝她背上泼。 好在油尚未烧热,又离得有些距离,深二度烫伤倒也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正绞尽脑汁与不算值得回忆的那段记忆做抗争,她突觉胸口一阵痛,下意识地一抬头,谁想正牵扯到了颈上隐隐作痛的伤口,这一受力拉扯,下巴以下都无辜地疼了起来,辣得她整个咽喉都像被火点着了。 她边捂着伤口,定睛去看撞到她的人。 五十出头的女人只到她胸口那么高,扎着简单的一根马尾,齐整的两鬓微白,惊恐交加地看着她,急忙一摆手,“我没抽烟!” 原来是个瞒着陪护偷着抽烟的病人。 她皮肤黑黄,像个乡下经常劳作的妇女,尤其一双手沟壑交缠,但五官底子绝对没有被泥地同化,是江南水乡女子惯有的玲珑。 要是母亲没患病,也该是这样年轻的。 “我真的没抽烟!”她着急地又一次解释。 裴自安笑说:“没说你抽了。” 妇女这才放下全身的戒备,乐呵地一歪头,“凑一桌去?” “我不会。” “小丫头,我教你啊。”她带着乡音,不是本省人。 话刚说完,裴自安就被女人往棋牌室拉去。 救命,她是真的连牌都认不全! 十五分钟后,女人彻底放弃了教学工作,举着双手投降:“丫头看着聪明,这脑袋不开窍啊!” 她的“牌友”——一位完全谢顶的男士将手中剩下的牌朝桌上一摊,“我是第一回和这样的人搭一桌。” 他的脸上刻着“有损他半世英名”的悔意,还是历史性的。 女人说她姓曹,她让裴自安喊她“阿秀”。 阿秀脾气很好,似乎天生乐观,她的牌搭子被裴自安气得谢顶的脑袋都要燃起火焰,可她仍旧耐心地教她该出什么,不该出什么。 问阿秀怎么进来了。 阿秀笑得露出一口黄牙,语气非常骄傲:“我女儿带我来享福的。” 裴自安一愣,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阿秀的牌友在熟练地理牌,抽空抬头说:“我们这里就她女儿最孝顺哩——而且啊,也生得最标致——” 扬起的语调尤为玩味。 阿秀毫不客气地一推他的头,嫌弃道:“去你的,别打我姑娘主意,她是最有出息的,将来可是要嫁好人家!” 牌友要开她玩笑:“你瞧瞧我哪里不好了?” 阿秀较劲地使性子,从头到脚数落他一通。 “得了得了,就你女儿好,别人家姑娘都不得行!”牌友恼得牙痒。 阿秀冲裴自安和善地笑,“我姑娘是好,可这丫头我也喜欢。” 又半教半玩地打了两局,陪护来喊她回病房休息。 临走前,阿秀仍以为她也是个护士,交代她明天再来“上课”。 裴自安出神地看着阿秀被护士拉出棋牌室,一步三回头地朝她招手,很恋恋不舍。 她转身,问阿秀的牌友:“她患了什么病被送进来的?” 牌友一耸肩,“谁知道呢。” “那她到底有没有病?” “也许有过吧。” 她正要走,牌友高声叫住她。 “有空多来,她是真乐意和你呆着。” 出了精神病医院,裴自安接到宁炜的电话,冷冷的声音压着怒意:“你倒是回来跟我好好解释解释,傅品玉的那篇采访里为什么只字不提断指案?你是真的在报道命案新闻,还是在当奇闻怪谈乱写一通!” 电话被宁炜单方面挂断。 裴自安抬头看蓝天白云,并非想象中的美好,孤零零的几朵白云,几不可察地飘动,至于它们去往何处,谁也不知道。 台阶上,她漫无目的地笑着,像个真正的病患杵在院门口。 太多患上情绪病的罪过,只有天真无罪。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