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夏秋之交,陇南某县城。 下课铃响,学生们如释重负,摸摸小心脏,又活过一节美术课。 金世安放下粉笔,叮嘱班长回头帮忙收一下作业。 班长应了声“好”。 金世安收拾完教材和画纸,顺眼看了看前排孩子纸上画的大公鸡,摇摇头,低头出去了。 时针指向三点半,他已经没课了。这学校管理不严,他可以下班回家了。 回到办公室,里面只有寥寥两人。其中一个是鹤发童颜的老头,见他进来,扬起嗓子打招呼:“金老师!” 金世安不算熟练地应对,致意:“张老师。” 张老师说:“今天没课啦?” “没有了。” “嘿,那你还不能走,得在这等着。”张老头神秘地笑,“刚刚有人找你。” 金世安似乎愣了下:“有人找我?” “对呀!说是你大学朋友,亲密无间的。等你好一会。” “她人呢?” “不知道啊,可能在四处转。你在这等着吧,人家肯定会回来。” 金世安怔神,张老师让他坐,顺口一提:“金老师,明天啊,我想给我班上的孩子来一场开学测验,但这一节课时间又不够,你看看你那半节……” 他话没说完,但金世安已经明白了。 占课的。 金世安说:“这才刚开学。”刚开学您就占课,是不是太不合常理。 张老师笑着说:“我是怕这帮孩子放暑假玩太过,把知识忘了,所以提前测试打强心针——这样吧,金老师,你的课,你先借我,我以后还你。” 至此,金世安不再说什么。即使他清楚,这课让出去就回不来了。 他出了自己的课,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第三节课快开始了,但张老师所说的人还没有回来。 张老师收拾东西去上课,金世安喊住他,问:“她真的没走?” “啊?谁?”张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哦,你说那几个男人啊。放心吧,他说他找你有急事,肯定没走。” “……” 一种只有金世安自己才懂的尴尬弥漫在空气中。 他庆幸且牵强地扯扯嘴角:“是么……”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插进来:“安子!好几年没见了!” 金世安望去,门口的男人,正是自己的大学同学高强。 ****** 高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两同伙。同伙的体格比高强健壮,跟在高强身后,活脱脱两保镖。 互相介绍认识的时候,金世安睨着这三大男人,冷不防说:“知道的以为你来找我叙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找我寻仇。” 高强哈哈大笑,狂揽金世安肩膀,“找你寻仇,很好,我还真是找你有事的。” 二两卤肉,几杯烧酒斟满。金世安又打电话让楼下小酒店炒两热菜送上来,一顿饭才有了个样子。 算起来,金世安有两年没见过高强了。 “发达了?”他不咸不淡地问。 “嘿,穷光蛋一个。”高强自嘲,“不过安子,如果我发达了,肯定忘不了你!” 寒暄两句后,他终于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安子,我觉得这事可行!”高强大快朵颐,侃侃而谈,“藏区地大物博,唐卡天珠绿度母那些东西,在其他人眼里是垃圾,但是!在我们这群人眼里,那就是黄金。” 金世安眼里没什么波动,应了句:“哦。” “安子你别不信。我知道你是晓得的。”高强压低声音,怕隔墙有耳,“那些九眼天珠法螺天珠流传上百年的,据说台湾香港那头的商人早在收购了。恰好这次有人愿意牵线搭桥,只要我们把东西带回来,不怕没人买。” 金世安笑了笑:“跟我有什么关系?” 高强自认为他的意图已经够明显了,但金世安分明打算装傻到底。 “安子,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他正襟危坐,目光放到墙壁上悬挂的一张张画上,由此一愣,说起另一件事:“安子,你该不会还……” 恰好,金世安的电话响了。 金世安站起来,说:“我去阳台接个电话。” 高强作罢,决定不再提那个人。 这次见面,他能感受到金世安的变化。毕业前的他和现在的他,两个人,两个模样。 朋友围过来,语带疑虑:“这人行不行啊,强哥。” “行不行都得是他!”吐出一口烟,高强想到自己的大计,道,“这一趟没有行家走不通,恰好安子是。无论怎样都得把他哄过来。” ****** 是北京来的号码。 金世安接起:“喂。” “您好,是金老师么?”电话里是个女人,非常礼貌且疏离。 金世安浑身的血液停顿,心脏也停止跳动。 西斜的太阳余晖刺眼,他眼前发麻,一片眩晕。 顿默许久,他回答她:“你哪位?” “我是北京新欣出版社的编辑,所负责的工作有一项就是向您约插画。” “……”金世安戏谑道,“我记得找我约稿的是男编辑。” “那位方编辑是我同事,我拜托他帮我骗你的。”女编辑真诚道,“如果对你生活造成了困扰,我实在抱歉。” “……” “金老师,您还在吗?” “嗯,你继续。”他几乎咬牙道。 女编辑继续说:“今天这么突然给您打电话,并且告诉你真相,其实不是为了道歉,而是想非常遗憾地告诉您……” 她未说完,他就打断:“不能找我约画了?” 她急促地笑了下:“是我要辞职了。” 金世安恢复流通的血液再次凝固。 “金老师,我辞职了,以后不能找您约画了。”她说,“您能原谅我吗?” 好不容易看到金世安回来,高强鼓足劲,拿着事先准备好的资料,再次上前劝说。但先前金世安好歹还会应付两句,这次任他说得天花乱坠,金世安再无动于衷。 高强拿手掌在他眼前挥挥:“怎么,中邪了?” 金世安没反应。 “要不要哥送你去医院?”说着,还真打算抱他。 但金世安狠狠地抓住他的胳膊,喃喃说:“她要回来了。” “哪个?” “银枝。” “……”高强脸色渐变,严肃起来。 “银枝回来了。” ***** 银枝挂掉电话,心情大好,继续收拾满屋狼藉。 她住在老北京的小破楼里,与一个叫晓玲的贵州女人合租。如今她要搬走,贵州女人要付全额房租,很不乐意。 银枝为平复她的怨气,把自己带不走的东西都留给她了。 晓玲说:“北京多好啊,你有这么体面的工作,干嘛不好好带着要回老家。” “因为家里有意思。” “有啥意思?” “非常有意思。” 银枝翻出了自己刚来北京时买的第一条名牌围巾,带过两次后就压箱底了。她问晓玲要不要。晓玲识货,虽然款式过时,但牌子在那,自然要了。 “这么好的围巾你都不要了,真是浪费。” 银枝抱自己零食箱抱出来。晓玲一见,直摇头:“不成不成,这些东西吃了可长肉。我不要我不要。” 银枝说:“你可以试试收下。我记得那个王老板喜欢丰满有肉的。” 晓玲果然不拒绝,收下了。 银枝拾掇完一堆厚厚的书,古今中外,涉猎甚广。有些是她喜欢买来的,有些是她负责编辑策划出的。 她打算把楼下的收荒匠喊上来,把书都卖掉。 晓玲看出她想法,提前阻止:“银枝,这些书送我吧。” 银枝意外:“你有兴趣?” “嗯。”晓玲脸上红霞飞起,“前天的那个邱老师,喜欢有文化的……” “……” “那就都给你了。”银枝回屋关上门,把一整箱书推到她床前,便继续忙碌去了。 晓玲单手推箱子,箱子纹丝不动。她吃惊。刚才看银枝推箱时面不改色,她还以为这箱子不重。 很快,晓玲在箱子里发现了个新收获——文件袋一个。里面装有照片和纸张。 一张是毕业照,照片排头写:西北美术大学文学院1994级全班留影。 晓玲认认真真从头数到尾,34人,反反复复找了无数次,没在这34人里找到银枝。 她在照片后面的纸条上倒找到银枝的名字,只是对应到前面,却是个男的! 除了毕业照,还有一张塑封过的照片,是当年模样青涩的银枝。 她未施粉黛,面带惊愕,穿灰银色花边的旗袍,在走廊上,背后似乎是厕所。 显然是偷拍的。还拍得不好看。 接着,晓玲摊开那些废纸。 它们严重泛黄,被人用胶带粘合过,纸上的笔墨痕迹也暗淡了。 “是画啊。”她仔细辨认着,这些废纸上画的是什么。 身后悠悠地传来银枝的声音:“好看吗?” “啊!”晓玲受到惊吓,画掉地上。 银枝刚洗完澡,披着湿濡的发进来,在睡衣上蹭干手,才捡起画。 晓玲观察她的表情,期待她说些什么。比如那个男的是谁,你怎么会变成个男的?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些画又是怎么回事?名牌围巾你都不要了为什么会留着几张废纸? 可银枝只是冷凝着脸,让她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