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枝的执眉笔的手无法控制得打哆嗦,紧张慌乱俱全。 她读的诗词多,过去的“懒起画峨眉”只在书里。但真正上手还是头一遭。 出的差错多了,就有人看不惯了。 打算第四次重画的时候,一只大手夺走了眉笔。她怔愣的瞬间,听到金世安说:“我帮你画。” 银枝万分怀疑:“你会?” 金世安随手拖来一把靠背椅,一屁股坐下,把她身子摆正,让她面对自己。 “没画过。”他说,“但肯定画得比你好。” 吹牛,扯淡。 金世安“哼”了声:“别不信我,不就是个眉毛么。”他拿笔尖在自己手背上涂了涂,算是试色。“你不知道我画过多少人物肖像了。” “……” 这银枝还真不知道。不过她猜到几分:“你学过素描。” “废话。”都要画吐了。 银枝还想说什么,他突然坐正,双手捧住她脸,端正。 “别动啊。脑袋别动。” 银枝背脊僵住,当真忘了动。 他右手拿笔,左手依然紧贴她脸颊。她看见眉笔笔尖离自己越来越近,几乎要戳破她眼球,于是她下意识闭眼。 耳边传来他的笑:“闭眼睛也好。” 银枝能感受到笔尖在额头处画线条了。一下一下,像羽毛一样,轻柔挤压。 她后悔闭眼了。她应该全程睁眼,看看他的表情。 她说:“金世安,我想睁眼睛。” 说完,没经过他的同意,她睁眼,看到了金世安认真专注的脸。 这样的专注,她只有在工匠创造作品的时候才能看到。 最初的那份悸动被压下,银枝问:“在纸上和在脸上画画,有什么不同么?” 金世安说:“区别大了。以后慢慢给你讲。” 她又问:“这是你第一次在人脸上画画?” “……”金世安顿了下,古怪地看了看她眼睛,“祖宗,我现在不是画画,是给你画眉。” 他鼻尖呼出的气息都喷在她脸上,有燥热的烟草味,还有一些陌生又熟悉的气味。她渐渐再次忍受不住,红晕爬上耳梢和面颊。刚想扭头躲,脸就被他按回来:“叫你不要动。” 银枝度秒如年:“还没完?” “没呢。”金世安一口回道,“我第一次画,紧张。” 紧张嘛,自然要慢慢画。 “金世安,你快点。” “嗯,好。”他答应得很爽快。 银枝说:“我肚子疼,你快点!” 她绯红的脸颊已经暴露了她在撒谎。他佯装不知:“好,我快点。” 三分钟后,他直起腰,放下眉笔,又捧她脸左看右看,道:“完美。” 银枝的脸已经黑得堪比锅底了。 金世安为自保,“我去趟厕所。马上回来。” 没有心机的男人注定一辈子吃不到豆腐。 没有心机的男人注定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金世安开心得快飞起来了,一路笑容荡漾,惹人侧目。 ***** 金世安溜之大吉,银枝怒气一时无法发泄,盯谁谁遭殃。 四凤和侍萍感受到杀气,一个激灵,收回视线。 “哎呀,你这个口红颜色不好看,快擦了擦了,换这个。” “你别说我呀,你的口红一点都不大妈——你还是别擦口红了,不符合你人物设定。” “是哦,那我们一起擦吧,呵呵……” 银枝深呼吸,平息掉被金世安耍了的怒气。 就不该相信他会画眉。 她拿起镜子,怔住。 别说,他画得,还真不错。 卷烟柳叶眉,眉尾上翘,风情又狠毒。 黎子牛在门口催:“第五个节目是我们。准备时间没多少了,都快点啊。” 金世安瞅准时间回来,银枝在戴假发,没空理他。 他双眼灼灼地看着她:“我要去充当苦力了,这个给你。等会台下见。” 银枝:“滚!” 他把一个小包塞在她手里:“这是我一点心意。” “拿回去,我不要!” “为了话剧,为了表演,你先收下。” 这东西入手沉甸甸的,银枝犹豫了下:“这是什么?” “一些首饰。” 银枝愣住。他送女人首饰? 金世安颇坦荡地笑:“别弄丢了,借来的。要还。” 银枝:“……” “别失望啊,以后我都买给你。” “……滚!” 金世安当真滚了——被黎子牛喊去帮忙了。 银枝捏着巴掌大的棉绒小包发呆。 今晚她脾气大得吓人。 奇怪的是,被他这么一闹,她反而不紧张了。 四凤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心知肚明:这两人,事能不能成,只是时间问题了。 之前那个于晓月,插足的姿态不要太难看。 她们簇拥过去,对包里的首饰非常好奇。 银枝想了想,还是打开了。 包里有几副镯子,几对纯金纯银的耳环,戒指,胸针,项链。简直是个小金库。 “哇,都好漂亮。” 有人想拿出来细看,银枝打掉那只手。 她把包重新扎起来:“这些东西不能碰。” “人家送过来的,你不戴?” “不戴。” “糟蹋人家心意啊,太太。” 银枝眼刀子飞过去,那边忙撒手:“好好,不碰就不碰。” ***** 海选正式开始,报幕员报幕,评委负责打分。最后由记分员统计分数排名,排名前十的则可以在全校艺术节上表演展示。 社团其他人都有工作,只有金世安一个人闲下来。他本来打算去观众席看表演,但黎子牛没给他这个机会。 大家的东西都在后台,于是黎子牛提议:让他帮大家看管财物。 金世安欲施压抗议。 岂料银枝第一个举手赞同:“我同意!” 金世安:“……”你怎么胳膊肘朝外拐呢! 舞台上歌舞升平,他在后台寂寞如雪。 他狠狠吸了口烟:人生,就是这么波折,喜怒无常。 银枝擦身而过,将那包首饰塞他手里。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好好收着,到时候还给你师母。” 金世安愣了下,上看她耳朵下看她的手,空无一物。 “哦。”他低声说,“我知道了。” 银枝脱掉御寒的外套,放他身边:“麻烦看一下衣服。” 她的身材第二次暴露在他眼前。凌泰找来的旗袍很长,抵到了脚踝;无袖,露出纤细有力的胳膊。谁说太瘦的人撑不起旗袍,她穿,就算没有玲珑曲线,也风情万种。 礼堂里,王乐乐与于晓月碰面了。今晚的表演本不对外开放,但于晓月是前社员,轻易从后台进来了。 自从于晓月搬走,她们很少在教室以外的地方遇到。 “你来看你们的话剧么?” “是啊。”顿了顿,于晓月问,“你呢?” “我啊。”王乐乐干笑,“都看。” 王乐乐与海睿合写了一首歌词,取名《青春无悔》。今晚,摇滚社就是要演唱这首歌。 于晓月愣愣的,说:“真好啊。”当初最美追求的,竟然真的写了一首歌。 舞台上,报幕员报节目,下个节目是《雷雨》第四幕。 “哇,银枝银枝!”王乐乐跳起来,见于晓月神色恍惚,于是马上安静。 王乐乐知道她因某些原因已退话剧社。一时尴尬不已。 几分钟后,帷幕打开。灯光亮了,家具显现。 于晓月一眼看中墙上挂的画。 “那幅画……” 王乐乐:“啊?画怎么了?” “没什么……画得好。” 王乐乐不懂中国画,瞧了瞧画,敷衍了两句,注意力又放到人物上去了。 几分钟后,蘩漪上场。 “天,这就是舞台的魅力么,银枝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她好厉害,都不怯场。” “嗯,是啊。” “她这么强悍,怕没人管得住吧。” 于晓月垂眼。 “那个金世安,我看也不一定。” “你这么肯定?” “当然,女人的直觉,都特别准。” 于晓月点点头,望着台上闪闪发光的昔日同事,怅然若失。 她转身离开,在活动室看到金世安。 她没有进去打扰,在外面站了一会,还是转身走了。 这晚,她在寝室里等到银枝。 她精神不太好,但银枝春风满面,喜上眉梢。 她一眼就注意到,她的眉毛不一样了。 银枝见到她,非常意外,眨眼间便冷静下来,道:“你回来了。” 于晓月说:“这么高兴?是不是晋级了?” “对,第八。” “真厉害。” “曾老师指导得好。” “那乐乐她们呢?” “排第十,也进了。” “她怎么没回来?” “不知道,可能出去庆祝了。” “你们怎么不去庆祝呢?” 银枝被她追根究底的盘问弄烦了,忍住脾气答:“曾老师今晚不在。我们打算后天请他一起庆祝。” “那你们请我吗?” “……”银枝愣了愣,说,“你愿意的话,尽管来。” 于晓月嗤地一笑:“算了,你们肯定都烦死我了,不想看到我。” 于晓月说:“银枝,我跟你商量个事好不好?” 银枝没说话。 于晓月本酝酿足了勇气,但被她这么盯着,底气顷刻间全泄了。 “你,你再让我一次好吗?” 银枝吸气,一股难名的情绪徘徊在胸腔,不能喘气。 愤怒。为何愤怒? 为什么她想摁死她? 为什么一个女人可以这么没出息? “银枝,看在我们以前是朋友……” 银枝扭过头去:“你别喊我。” “银枝。” “你要是喜欢,就去抢。而不是厚脸皮找人要!于晓月,你这是在乞讨!” “……”于晓月悚然。 “如果不是我,你也这么去求人?难道只因为是我,你就能不要脸皮求我给你爱情?” 银枝的嘴,从没吐出这两个字。 “于晓月,你有成绩有样貌有家庭有理想,怎么就跟一个男人过不去?我想打你。”她咬牙切齿,话锋一转,忽而哀婉,“你知道我多羡慕你么?” “银枝!”于晓月脸涨通红,被人指着鼻子骂,除了她父母,从小到大就只有个银枝。 银枝平复心绪,压下心中的酸涩。看着她,缓缓道:“我记得刚入学的时候,你说过你的理想,但是现在,早被你扔到太平洋了吧。” 于晓月愣住。她记得她从没说过。 银枝说:“你说你写了一首诗,她们都笑话你。但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写诗,想写一辈子。” “……” “但是现在写诗不是那么流行了,有人笑话,你就写不下去了。是不是?” “……其实我还写,但是——” “但是不说,因为你怕笑话。”银枝说,“你应该告诉我,我羡慕每个有梦想的人。” 于晓月问:“你没有?” 银枝摇头:“我不配有。” 她眼睛有泪意,但倔强地没流出来。 过了许久,于晓月才醍醐灌顶,抱住银枝,哇哇痛哭。 “我懂了,银枝。” 银枝没有回抱她,轻轻推开:“我要去洗漱了。这还是你寝室,你自便。” “银枝。”于晓月哭兮兮地叫住她,“如果,我喜欢的……不是金世安,你今晚……会不会这么生气?” 银枝顿了下,道:“跟他没关系。” “是吗?” 她回过头来:“我是心疼你,晓月。” “523,银枝。”宿舍楼外面,管理老师在喊。 银枝走到窗前,应了一声,然后对于晓月说:“我下去接个电话。” “谁啊,这么晚了?” “……我祖宗。”银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