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九月份的时候,气温还是居高不下,一早黑云压的低低的,天色阴沉,谁料中午就下了一场雨,雨来的又凶又急,压弯了三分绿草,地面上翻滚的热浪被激起,散在空气中,只让人觉得闷热难当。 姜得语躲进拉好窗帘的房间,锁好门编完最后一段代码时,全身酸软,没劲的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脑袋,就听到外面的敲门声。她放轻动作侧耳听,原来是家里的钟阿姨叫她下去,说是大家都到齐了,要准备开饭了,就差她一个。 唔,倒霉,她看着身上这件印了一只蠢二哈的睡衣。 钟阿姨的声音又催促的响起来。 她没继续发呆,转头看衣柜,急匆匆的换了衣服,简单的一身白衬衫加牛仔裤,女孩身姿曼妙,只是神色有些不安。 三层楼的旋转的木制楼梯很长,她想到就差她一个这句话,心里几分懊恼,后悔怎么没早点下楼,心里一急,倒忘了长辈的规矩。 她快步往下走,步态依旧透露着从小被教导过的优雅,却又显得几分急躁,刚进门的顾深看到这副样子,蹙了蹙眉,转头把手里的包包递到了围上来的佣人手里。 姜得语下来抬头看时,才发现钟阿姨又夸张了,并没有所谓的只差她一个人的尴尬局面,她偷偷舒了一口气,看到刚进来的姜沉和他的爱妻顾深,眼里不自觉地生一丝喜意。 姜沉今年今年已是四十五岁,却不减当年风采半点,身姿挺拔,岁月善待于他,给了他成熟的男人气质,而他身边的女人更是时间的宠儿,依旧是不俗样貌。 她小步轻轻走上前去,乖乖叫了声爸妈好,眼前的女孩优雅端庄,可眼神却颇不大方,顾深心里微叹,她一贯严肃,只是点点头,便往门外走,姜沉却朝她笑了笑,认真的祝了她一句生日快乐。 她刚刚被烫到的心一下子鲜活起来,笑得灿烂,眉眼弯弯。 甜声回道:“谢谢爸爸!” 姜沉笑着摸了摸小女儿的头,“你姐姐今天出去和同学玩,还没回来,你妈妈心里着急,你别怪她。” 姜得语看了看在门外面色严肃,翘首以盼的顾深,懂事的点点头:“我知道的,爸爸。” 姜沉看女孩儿害羞的笑,温声道:“乖孩子,去坐吧。” 等姜老爷子等的快发脾气的时候,外面的跑车轰鸣,出去聚会的姜水间才刚回来,此时顾深脸色也不大好看,姜沉在她一旁低声劝慰。 姜得语的手机安安分分的摆在桌子上,心里还想着那串代码。 姜水间进门的时候,背景是黑黢黢的夜色。大家朝她看过去,姜得语也看了一眼,进来的女孩今天刚满十八岁,却自有一股动人的风情,美艳俏丽,眼角眉梢尽是笑意,这张与她有八成像的脸,却时时刻刻与她有着不同的表情。 “爷爷,对不起啦,顾自清拉着我参加一聚会,你上次说的那从国外回来的颜家小公子,我今儿可是见着了,确实一表人才,可我看跟当年的您还是不能一处而语”她眼神逗趣,这话被她说的诙谐,旁边的众人也纷纷笑起来。 姜得语应景的微笑,弧度刚好。 “今天水间生日,是大姑娘了,多出去认识认识人也好。”大伯母于细四十多岁的女人,虽然比起顾深还差了一截,却依旧保养有方,嘴角带笑,轻声细语。 姜沉也搭着说,语气严肃:“好了,人都回来了,那就开饭吧,今天也是脉脉生日,倒不能因为水间耽误了。”听闻这话,顾深偏头看了姜沉一眼,终是没有说话。 这个家族几代书香,子孙繁盛。 姜家代有才人出,各行各业都有皎皎明月,是真正的豪门。家里规矩也甚严,从来是食不语寝不言,开饭了,就不能有讲话声,家里最小的小孙子,四岁的姜灵均也是安分坐在椅子上,自己拿着勺子笨拙的吃饭。碗筷碰撞声音轻轻,一派安宁气氛,外面却风雨大作,雨声飒飒,姜得语吞下最后一口鸡蛋羹,就觉得饱了。 饭后,声音开始热闹起来,姜老爷子拐杖敲了敲昂贵的实木地板,嬉闹一团的小孩子和交谈的大人都停下来。 “明日是正则,”说到此处,姜老爷子眼里泛光,神色哀伤,突然听到这个名字,说着话的于细脸色惨白,旁边的姜戊也脸色沉重,上前搂住她,给予安慰。 “明日是正则忌日,明早大家都要前去拜祭。”说罢,姜老爷子拄了拄拐杖,钟阿姨搀着他上楼,姜得语看着他步调蹒跚,一日老过一日,发丝渐白。 丧孙之痛,十八年来,这个老人没有走出来过,每年今日,他会在两个孙女的生日晚饭的聚会之后,神情凄然地提起第二天要前去拜祭的事情,然后一步一步,颤颤巍巍的上楼,把自己闷在房间里,怀念那个优秀却英年早逝的长孙,兀自泣不成声。 姜正则,她的大伯,也就是姜戊和她的大伯母于细的第一子,姜得语听说过他的不少事情,多亏姜老爷子这十多年一有空就和家里小辈念叨他的长孙。 在姜得语,姜水间两姐妹出生的八年前,那时姜家经历一场重大变故,士气凋敝,也是此时迎来了一个新生儿,姜家长孙,众人皆道这便是新气象的开端,姜老爷子亲自执笔,笔触刚劲,取以“正则”二字。 《离骚》中屈原有言:“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姜正则确实如传说中的屈原一样,钟灵毓秀,品质美好,自小天赋过人,十二岁时就习得一手风流字体,读过一大面墙的晦涩书籍。听爷爷说,她们两姐妹出生时,姜正则八岁,他年少老成,两个妹妹咿呀咿呀的攥着他的手指时,竟笑得一脸稚气,摇着拨浪鼓哄着她们,指着妹妹大喊向他们大笑,神色前所未有的活泼。 也是十二岁这年的今日,姜正则放了学为给妹妹买生日礼物,拿着他的小存钱罐,偷偷逃过了家里司机,自己一个人查好公交路线溜进商场,谁料被歹人绑架,家里惶惶,快速准备好了五百万,第二天绑匪拿了钱告诉他们藏起姜正则的地方就跑了。 姜家满心以为他们的长孙会像昨日早上上学去那般,生动活泼的回来。谁知到了那个地方,一个阴暗的地下室,刀口钝钝的匕首戳进十二岁小少年的胸膛,血流了满满一地,暗沉沉的红,还带着未消逝的铁锈味,两腿被绑住,勒痕深深,给他最爱的两个妹妹买的毛绒娃娃散落在脚边,手里紧紧攥了个娃娃眼睛。 看到这个画面姜老爷子当场就昏了过去,几日不吃不喝,身体更是一年不如一年。几日后,姜正则母亲于细醉酒出了车祸,子宫落下毛病,生育能力几乎丧失。姜沉顾深夫妇痛心至极,将小女儿姜得语过继给大哥,以慰丧子之痛。 姜沉是著名摄影师,带着他娇美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周游世界各地,四处游览,终日不归家。 姜得语长到十四岁之前,都是住在姜家大宅,同名义上的母亲,实际上的大伯母住一起,她的亲生父母只在过年的时候来到这里,对她说过几句新年快乐,她同她的双胞胎姐姐也不像一般姐妹一样亲近。 她听多了姜老爷子对她说的堂哥是如何如何优秀,小小的她心里总是对这个大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与感伤。 大伯母虽疼她,却始终给她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以前姜得语总是奇怪,为什么有时候大伯母看她的眼神中,会流露怨怼和厌恶。无意听过这段往事,她才知道,想到大伯母和爷爷的哀伤神色,内心愧疚难当,更是不敢面对姜戊和于细,她与他们的距离更远了。 十四岁这年,于细将要四十了,却有了身孕,顺利生下了姜家最小的孙子,为纪念他的哥哥,取名灵均,除了念旧的姜老爷子,所有人的痛苦都得到了缓解,姜沉一家也终于安定在了宁城。 这年过后,姜得语周岁十五,虚岁十七,上了寄宿制的私人高中,乖乖学习,认真听讲,一个月回一次家,她自己的家,有爸爸有妈妈,还有一个在国外留学的姐姐。 姜老爷子曾说她是家里最像她堂哥的孩子,小小年纪,也同他一般的少年老成和天资聪颖。姜得语面上是害羞的笑,嘴上温柔的安慰着她的爷爷。 可她心里万分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她愿意做出来的样子而已,心里那颗叛逆的种子她从不给它生长发芽的机会,聪明是真的,老成不多话只是因为她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已,她与那个阳光的少年并不相同。 三年以后,姜得语经历高考,轻轻松松考取位于宁城的top1,S大,而姜水间从小接受顾深的熏陶,走上艺术这条路,大提琴拉的自由优雅,声动海外,早就被国外著名的音乐学院录取,深造学习。 这对双胞胎姐妹成年的生日,他们一家终于难得的聚齐在这个她一生中度过最长时间的偌大别墅里。 漂浮在柏油马路的上空,姜得语想着她这差了十分钟的十八年,看到地下那个面容美丽,一脸恬静的女孩躺在血泊中间,那辆跑车潇洒的呼啸而来,又慌慌张张的的开走,她居然觉得解脱,心里闪过万一自己没有被发现,腐烂发臭了怎么办的念头。 她看着自己渐渐模糊的手,终于体会到曾经想过无数遍的,看着自己慢慢消失,原来是这样的一种感受。 这个世上比她过不下去的人太多,她有着过人的美貌,优秀的脑子,完美的家世。 前几日拿着医生给她的单子,坐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左边抱着孩子的女人轻轻的哭泣,她的丈夫揽住她的肩,坚定的握住她的手。右边的初中少年低着头,沉默不语,他的妈妈一下又一下的拍打着他的背,孩子的父亲面色焦急,风风火火的拿着报告单从走廊那头走来。 她甚至觉得自己可笑,抑郁症。 她自诩自己无坚不摧,隐忍坚强,原来身体早已展现了她最真实的自己。 姜得语觉得脑袋里像是有一场搅动的洪水,铺天盖地,意识昏昏沉沉,隐隐约约有人站到了她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睛,好像看到那个爷爷口中描述过无数遍的十二岁小少年,如今已是青年模样,君子如玉,温润而泽。 他眼里清清淡淡的笑意,仿佛回到当年,也曾这样包容疼爱的看过她,他摸了摸她的头,“你和我真像。” 女孩眼里茫茫然,他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星星点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脉脉不哭,这次运气不好,我们再来一次。” 姜得语感受到自己再次下坠之时,突然预感到了什么,着急开口:“我还会见到你吗?” 只见他笑了一下,“脉脉要努力生活,会的。” 女孩头疼欲裂,光芒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