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姜鹤远伸出手,陌生而客气地点点头。 尹蔓机械地握住,过了两秒才猛地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满脸惶然。此时晴空万里,天气温暖宜人,她的手却好似从冰窟里拿出来,冻得他指间一抖。 她前一刻才被溺入深海,水从她的耳鼻喉不断灌入,死亡逼近着她,几乎令人失了知觉。现下猝然浮出海面,重新又活过来,冷汗浸湿了衣衫,尹蔓恨不得大口喘气,胸腔里满是惊心动魄,劫后余生。 “苏忆初?”姜鹤远重复了一遍。 尹蔓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噤若寒蝉。 李兰悠“嗯”了一声,犹有所思。她斟酌半晌,才道:“……鹤远,既然你都听到了,老师想拜托你一件事。” 姜鹤远:“您尽管说,和我不用这么客气。” 尹蔓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李兰悠继续道:“你不是在H大当教授么,忆初现在也在云市,你们是校友,又都是我带出来的学生,你要是有空,帮我多照顾照顾她。” 尹蔓听到这儿,哪里还不知道她的意思,急忙想要制止她。 “校友?”姜鹤远反问,先不论普立出来的怎么会去醉生那种地方,他刚才分明听见她说没拿到高中文凭。 李兰悠不顾尹蔓的阻拦,劝诫地盯了她一眼,不方便当着姜鹤远的面教训她,于是揽过她的肩,用力捏了她一下:“老师也不瞒你,小姑娘当年在学校……出过一点差池。” 尹蔓感受到姜鹤远探寻的眼神,简直想掘地三尺彻底把自己给埋了,她不敢捂李兰悠的嘴,只得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李老师,别说了。” 李兰悠只当她是怕丢人,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不容她开口,坦坦荡荡地请求姜鹤远:“其实说起来,你们都是走过弯路的孩子。你现在这么优秀,我特别高兴。你作为过来人,一个有经验的大哥哥,如果方便的话,老师希望你能提点这个小学妹一把。” 尹蔓听见那句“有经验的大哥哥”,下意识看向姜鹤远,怎么也无法和他联系在一起,两人视线对上,难得默契地立刻转移了目光,同时在心中打了个冷颤,有种想呕的冲动。 姜鹤远生生将这个词消化下去,对李兰悠的请求不置可否,意有所指地问:“哦,你也在云市?”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尹蔓站在原地,心惊胆战,有口难言。 她浑身僵硬,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穷途末路下,眼神竟然渗出一股浓烈的绝望,看得姜鹤远终于别开了眼。 李兰悠没有留意到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只当姜鹤远还在考虑。这倒正常,她虽是他的老师,但他和尹蔓却素不相识,这样拉着人到他面前,要求他扶持,是有些唐突了。 本来她看见尹蔓时,心里就升起了找姜鹤远帮忙的念头,本打算想找个机会慢慢告诉他,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了解自己的学生,姜鹤远性格谈不上有多热情,可是贯来有责任感,为人做事十分靠谱,但凡应下了,一定会做到,若尹蔓真能受他庇佑,只会是她的幸事。 李兰悠怕他拒绝,极力强调着尹蔓的优秀:“忆初以前念书特别厉害,不是因为她是我学生才这么说,你随便去问问,那时候学校里没谁的文章比她写得好。有次她考试写了篇骈文,把我们整个教研组都震惊了,那篇文章我一直留着,现在还经常拿出来给孩子们做示范,改天我拿给你看看。” 她迫切地想要说服他,证明尹蔓真的值得:“当年她是以全校第一考上高中部的,连续两年没有任何人的成绩能超过她,上一个保持这个记录的还是你,你有时懒散了还不一定被人赶上,但忆初从来都是甩出第二名几十分……” “对了,她还是我们学校文艺社的社长,唱歌跳舞样样都行,好几次艺术节都代表学校出去表演,回回都拿第一……” 字字诛心。 尹蔓听着李兰悠一桩桩细数着那些早已沾了灰的往事,完全没想到她会记得这么清楚,刹那间如鲠在喉,顾不得姜鹤远在场,眼圈再次无法抑制地变红了。 她突然想起高中时,自己与外婆相依为命,靠着老人那点微薄的退休工资过生活。那年汶川地震,全国愁云惨淡,班里举行捐款。这次捐款与以往不同,普立向来卧虎藏龙,大家都捐得极多,有同学直接几百上千的拿。尹蔓在学校里本就出名,捐款箱到她面前时,众人都看着她,于是兜里那十块钱怎么也拿不出来,只得尴尬地说自己忘了带。 其实她也哭肿了眼,一点不比他们难过的。 回去以后,尹外婆见不得她沮丧的模样,咬咬牙,拿了五十给她,祖孙俩都做好了在接下来日子里勒紧裤腰带的准备,她好不容易捐了,结果一下课,就被李兰悠叫进办公室,私下还了四十给她。 尹蔓本来捐完就有点后悔,脑海中全是外婆那张沧桑的脸,这下快把那钱都看穿了,还得强撑着拒绝:“没事老师,灾区人民比我更需要帮助。” 李兰悠知道她脸薄,也不拆穿她,体贴地给了个台阶:“你现在还小,尽自己所能就好,重在一份心意。你要是怕灾区人民感觉不到你的关心,老师可以把自己那份心意先借给你,等你以后争气了,再还我也不迟。” 最后李兰悠好说歹说,自掏腰包给她补上了那四十块,后来尹蔓才知道,她像这样“借”了不少“心意”给那些和她一样的学生。 她当时就暗暗下定决心,等将来争气了,一定要加倍报答她的情谊。 可惜她非但没有争气,连见都不敢再见她,到头来还让她操心,更别提什么回报了。尹蔓揉了揉眼,沉甸甸的挫败感有如山倒,几乎压过了谎言败露的恐慌。 我活得太失败了。她想。 * 李兰悠每说一句,姜鹤远就多一分疑虑,要放在二十四小时前,他绝对想不到她会摇身一变,成为李兰悠口中的三好学生。 尹蔓那无地自容的姿态再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他想起之前在派出所,何正曾经主动提过,钱朱惹下的事,象征性的走个程序该拘留拘留,该进宫进宫算了,反正姜家也不差那点钱,没必要还去费劲巴拉地调解半天。 但他受够了教训,以权势压人,必将反噬。以至于在告诉何正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后,何正看他的眼神变得极度崇拜。后来她在走廊上拉住他,那张异常焦虑的脸竟与记忆中赵青竹的担忧奇迹般地重合了,于是他心念一动,放过了她。 那么这次呢。 尹蔓察觉到他意味深长的审视,心中惴惴不安,摸不透姜鹤远的想法,他像个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她炸个灰飞湮没。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尹蔓擦干眼泪,竟然冒了个鼻涕泡,才倏然意识到,其实她年纪也很小。 如果这次还是鳄鱼的眼泪,那他也无话可说了。 李兰悠絮絮叨叨的,说到后面不甚唏嘘,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鹤远,这孩子绝对不比你当年差,你拉她一把,老师一辈子都承你的情。” 当年他声名狼藉时,她也是这般坚定恳切,姜鹤远感慨道:“您见外了,”他看一眼尹蔓,到底留了两分余地,话里有话地补充,“只要她在云市,我一定会帮她。” 李兰悠得到他的承诺,大大松了口气,见尹蔓还呆呆地站着,催促道:“你还不过来谢谢学长。” 尹蔓尚在云里雾里,浑然不知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提线木偶似的,走上前干巴巴地复读了一遍:“谢谢学长。” 她的目光从他身上轻飘飘地划过,又回到地面。李兰悠让她留个姜鹤远的号码,尹蔓昨天才放了话,说什么“井水不犯河水”,早把他的电话利落地删掉了,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闻言只得掏出手机,再存了一次。 李兰悠全然不知两人心照不宣地做完了整套戏,只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姜鹤远看看表:“咱们进去吧。”他示意尹蔓,“这位……” 尹蔓连忙摆手:“李老师,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您。” 李兰悠知道她不愿露面,倒也不勉强,将她拉到一旁,低声叮嘱:“我了解鹤远的为人,既然他答应了,肯定会好好照顾你。我晓得你自尊心强,但现在可不是怕丢人嫌麻烦的时候。” 她很想让她别再说了,说了也没用,姜鹤不揭穿她已是万幸,她根本不指望他伸出援手。 “总之他帮你一把,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你却至关重要,路铺在这里了,你得去走,自己要把握住,回了云市以后一定要听他安排,好好读书,知道吗?” 哪里有什么云市可回。 李兰悠越是苦口婆心,尹蔓心中越是涩然,还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强笑着点头。 她饱含着期待:“反正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别怕,老师永远是你的后盾……好了,别愁眉苦脸的,挺起胸膛打起精神来!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 尹蔓看着两人渐渐走远的背影,一阵酸楚猛烈地冲上鼻尖。她应该感谢姜鹤远所谓的教养,没有当面让她难堪,起码为她保留了那一点点尊严。可那之后呢,他会不会告诉李兰悠真相?她又该如何自处? 尽管“圣母”如今已成了一个贬义词,但于尹蔓而言,李兰悠真是圣母般的存在,是她黑暗生活里的一束光。她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宽广的胸怀,十年如一日,不求回报地希望自己的学生好。 这份情谊注定要辜负了。 尹蔓思虑万千,心乱如麻。她脸色灰暗地戴上棒球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普立的,只是出校门了,才想起回头看一眼那个镶金的招牌。 冲动驱使着她来到这里,误以为这是她的伊甸园,殊不知从跨入的第一步起,潘多拉的魔盒就已打开,永远不知道还有什么更糟的消息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