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日,百花祗生辰。
穹云疏高,风气惠好,卓清侯府大夫人卫氏这日起了大早,盛装去园中先拜花神,于后便操持起前厅饮宴与后园雅比之事。
卫大夫人向以严谨治家闻名,即使这一应琐事,前一晚已由使女琼瑰仔细核查过一遍,断不会出一丝纰露,但在开宴之前,她定要亲自过一遍眼才安心。
自己放心不算,且着人往东厢未佳斋一道道地报备。
未佳斋是穆澈书房,大伯母的口令不厌其烦地过来,这位新晋的小侯爷也便一遍遍听着。
倒是南窗下的人先忍不住咳一声,撂下书道:“大伯母辛苦,晚间大哥得亲自奉盏道乏才是。”
他漆明的目光向兄长打量,这身白地明光锦襕,是卫氏亲自为穆澈置办的,衣锦贵气浮泫,掩不住神骨里的蕴藉风度。
玉玦珠冠清俊,缠银腰带挺束,穆温哪怕与胞兄日日相处,一见之下,依是眼目清明。
“也便是大哥了,若我穿上这一身,断无此风度。”
穆澈理好袖口,抽空看弟弟一眼,“要么我叫你一声哥,你替我承爵可好?”
“嗯……”穆温清冷的眉眼渡层暖意,故意琢磨了一会儿,“这桩买卖合算,叫一声来听啊。”
穆澈嘴角一弯,也就是手边没有东西。
一个月前,父上带母亲出京游玩山水,他就觉得大事不妙,果然知父如子,父亲离京之前,已向圣上上表禅爵之意。
先侯有三子,穆澈的大伯已逝,膝下惟有一女;
二伯是个散仙,早年舍家离业游走红尘去了,连个侍妾也无,遑论子嗣;
到了自家父上大人这儿,那是从来不在意爵位的——放眼卓清世代,就没一个在意侯爷这个名头——穆菁衣为哄夫人开心,心血来潮学了老二,承爵之事自然落在他这侯府长子身上。
从前日接旨授冠,到昨日宴请宾客,酬酢不遐。今日却不同,惟邀近亲密友,穆良朝不喜应酬,但招待知己好友,绝对尽欢尽兴。
门声又响,穆温的手下人容许门外道:“禀大公子,二十六位试琴姑娘、十五试茶、十六试棋与二十试书,共七十七位姑娘已在白露楼安排妥当。大夫人说稍后客来,公子或先与前厅叙话,或直接去园中观雅都好。”
穆澈微微一顿,洛诵一人传话忙不过来,连子温的人都用上了。
道声知晓,他与弟弟对视一眼,同声同气道:“大伯母辛苦。”
卫氏只一个女儿,因常年不在身边,便将全副心思都放在府中两位少爷身上。她身为伯母对侄儿的关爱,实比亲娘也不差。
穆澈抱怨是不抱怨的,只莫奈道:“先宗邀四姬在侧是风雅事,我意不在此,同伯母说了几回,不非附庸,蠲了这规矩也罢,伯母的脾气……真是拗不得。”
穆温道:“大伯母理家说一不二,纵爹娘在家,也不见得能说项。”
且京中四艺坊号不计其数,多半因侯府雅比而兴,一句蠲规说得容易,不知要挡了多少人的财路。
金银不惟是富贵,许多艺馆表面是竞争关系,暗地却是盘根错节勾连一处的,卓清侯府五年一比,只取四人,看来僧多粥少,实则是个贴金招牌。若有朝一日招牌取缔,恐怕京中风尚都要为之一变。
“不过随口一说,”穆澈眼中有玉泽,舒扬的眼尾恍出云絮,叫弟弟回神:“又多想什么?”
穆温先前与兄长打趣时,依旧坐得端正,一时长身而起,比之苍青衫上所绣竹枝更为俊拔。
“大哥清心寡欲,这些年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伯母怕你学了二伯,心里着急。”
穆澈听了不羞不恼,温润地看着他:“子温在外,也该这样与人说笑。”
穆温像兄长之前抿嘴的样子,在颊边挤出一个淡淡的酒涡:“外人面目可憎,何可说笑。”
“对对对,外头的公子王孙个个草包,不配和我犁二哥说话!”
随着脆玉之音,一个身著白云锦的小公子推开书房门。
此人说是少年,点墨眉尾却带着凌人的英气,说是成年,张扬笑意分明又是孩子无疑。他也穿白,与穆澈相对,直是一者飞扬一者蕴秀,各有风韵,互不相犯。
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英朗的男人,一同走来。兄弟俩迎上去:“三哥,允臣,你们到了。”
所来此二人,正是一门双侯中另一侯——东俊侯府里的三公子与十一公子。
穆庭凇当任翰林士领吏部员外郎职,一身朝袍都未及换:“十一心急,刚下朝便被他拉了过来,衣服也不让换一件,新侯莫怪。”
穆澈半是无奈,目光往穆温身上一点,“子温打趣我一早晨了,三哥放过我吧。”
东府三公子惊奇:“哦?二郎还会打趣,我怎不知?”
四人说笑着见过礼,穆庭准抖开湘竹扇,满脸的兴致:“刚刚见敬文琴苑的旷琴师、同壇曲维新、城北松风坊主同往园中去,想是雅会齐了,犁二哥不引我去瞧瞧吗?”
他人未语,穆庭凇径道:“十一,一点礼数也没有。”
后苑女眷集所,非外男可见。虽则两府弈世通好,亦要等主人家开口相邀,哪有自己兴冲冲叫人领着去的道理?
“咳咳。”穆庭准小脸红也不红,正经地清了清喉咙:“三哥有礼、良朝兄有礼、犁然兄有礼,允臣在此给诸位哥哥问安了。”
“你呀。”穆庭凇晓得弟弟心性,本非认真训斥,再要啰嗦,说不准就要被一状告到祖母那里了。
穆澈笑:“他在这儿读了两年家塾,府里什么犄角地界没翻过,这会儿三哥又说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