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昂把冰岛的事情处理完回裹,已经是一周后了。 重回祖国的怀抱,路昂这次直接去了路健民家。 路健民不知道从哪知道路昂要回国的事情,每天一封邮件的催他,也不打电话,只发邮件,邮件里也只有四个字:何时回家。 路昂在冰岛,每天都会收到这雷打不动的邮件,这四个字在路昂看来,似乎没什么感情,冰冷冷的,但又带着路健民的执拗,路昂一直没有回,路健民还是百折不挠的发,这就是他们家的相处模式,在路昂看来,没有任何感情牵绊,隔着网线,流着相同的血液,却又都各怀心事。 路昂走进这个建了很多年的小区,小区建的久了,在外面看上去,有些破败。小区没有名字,是A大建起的教职工宿舍,路健民和邹红结婚的时候,就住在这里,所以,这里承载着路昂童年所有的记忆。 虽然是宿舍,可后来大家住习惯了,开始认购,那时路健民也花了所有的积蓄,才买下这一室两厅。 路昂沿着小路走进来,上到六楼,最顶层。 他拿着钥匙,插进锁孔一拧,门就打开了。 路健民还没回家。 路昂走进房间,看了看。 路健民的生活和他想象的一样,像一盘不放盐的水煮青菜一样,过的甚是清苦。 但路健民却喜欢这种生活,性格使然。 作为A大的大学教授,路健民是一个十足十的学者。 路昂似乎也遗传了路健民这一点,在学术研究方面十分严谨,只不过,作为年轻人,路昂比路健民会享受生活,不像路健民一样,过着苦行僧的日子。 路昂走进卧室,卧室里乱糟糟的,到处扔着换洗的衣服。皱着眉看完,也没有帮忙收拾,只是轻轻的把门带上,又重新坐回沙发。 茶几上照例是一个茶杯,几本书。 沙发对面,连个电视机也没放,电视柜上落了一些灰尘,上面也是杂七杂八的摞着一些书。 路昂窝在沙发里,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六点了,路健民也该回家了。 不一会,上楼的脚步声便响起。 路昂听得出是路健民的声音。 他坐在沙发上,心脏突然狂跳个不停。 上次见路健民,已经是两年前了。 路昂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眉皱的更深。 他听清了,那脚步声,越来越沉重。 路健民的确老了,连脚步声都变的闷起来。 路昂突然想起他小的时候,坐在这个位置看电视,还竖着耳朵听路健民回来没有,每次路健民都是跑上来的,一口气跑到六楼,都不带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轻快的脚步声,变的这么沉重,像抬不起脚一样,每一步似乎都在挪,很费力。 锁眼转动的声音很清晰,路健民在开门。 推门进来,路健民很显然吃了一惊。 他发了那么久的邮件,路昂一封也没回过,这时候,他突然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路健民拿着钥匙的手抖了抖,脸上的诧异也瞬间变成了惊喜,然后又消失,重新回到故态。 他把钥匙往鞋柜上方一放,换着拖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下机。” “哦。” 路健民哦了一声,趿着拖鞋往卧室里走,进去没多久,又重新出来,看着路昂问:“吃什么?” 路昂没有回答,只是问了一句:“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路健民站在沙发旁边,“我听王教授说你要回国做调研,所以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哦。” 路昂没什么表情,突然站起来,“还有事吗?” 路健民似乎有点恼火,可毕竟两年未见,面对路昂,他总是心里愧疚,所以怒火压下去,路健民声音很低:“吃完饭再走吧。” 路昂摇摇头,“算了。” “你……”路健民不满意的看着路昂,只觉得头疼欲裂,有很多话要说,可看见路昂的那张脸,路健民把所有的话又都吞了下去,最后只说了一句:“有事情就给我打电话,我和王教授还算有交情。” 路昂听完,笑了一下,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眼睛看向路健民,笑声短促,从鼻腔里发出,让听到的人,有些不舒服。 路昂看着路健民:“不需要。以前你没有管过我,以后也不需要。” 路昂说完,就往门外走,走的时候,手碰到裤袋里的钥匙,想把钥匙拿出来还给路健民,至此断的干干净净,可手碰到那冰凉的钥匙圈,似乎又听到了二十几年前,路健民从一楼跑上来的声音,轻快的步伐,他的笑声,还有清脆的开门声,以及那一句:儿子,爸爸回来了。 路昂脑子乱的要死,那冰凉的钥匙圈在他手心里暖热了,最后,还是没有掏出来,决绝成那样,路昂做不到。 他拉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路健民看着路昂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发酸。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曾经每天都围着他转的小男孩,再也找不回了。 路昂走出小区,穿过那个他曾经走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胡同,脚下的柏油路因为白天晒的发烫,现在从脚下传出一股股土腥的闷热直扑面门。 胡同中间有家小卖铺,这么多年了,依旧还在开。 路昂停下脚步,看着那个门口挂着一盏白炽灯的小店。 没有门头,也没有名字。 木门敞着,上面挂着各种贴纸,还有一些海报,卡片。 路昂看了一会儿,才往小卖铺走。 看店的是个男孩,大概是初中生,手里拿着手机在玩游戏。 路昂在小卖铺门口停下,站了几分钟,那男孩都没注意到他。 “拿根冰棍。” 路昂开口。 男孩头也没抬,指了指门口的冰柜,“自己拿。” 路昂走过去,打开冰柜门,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雪糕和冰激凌。 往下翻了翻,路昂找到小时候吃的那种老冰棍,当时五毛一根。 “多少钱?”路昂拿着冰棍问。 男孩迅速抬眼看了,又立刻低回去,继续玩游戏,“一块。” 付了钱,路昂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吃起来。 他看着这条胡同,又窄又短。 可是,在他7岁的时候,路昂一直都觉得这个胡同那么长那么宽。 他整日在这里玩耍,叫上五楼的小男孩,二楼的小姑娘,还有一楼住的比他们都大很多的大哥哥,几个小朋友总会在这个胡同里跑来跑去,有的时候玩捉迷藏,有的时候玩过家家,偶尔还会打架。 路昂对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快没有了,不过,最后一次,邹红牵着他的手,从这个胡同走过的时候,路昂记得无比清晰。 那也是个夏天。 和现在一样燥热。 邹红一只手拿着包,一只手牵着路昂,从这里走过去。 路昂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以为,邹红还是和以往一样,要出差了,所以,路昂很听话的牵着邹红的手。 从小卖铺经过时,路昂拉了拉邹红的手,“妈妈,我要吃冰棍。” 和以前不一样,邹红工作后,路昂明显感觉到,他要什么,邹红都会给他买。 而且邹红和路健民也不再每天吵架了,因为她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 路昂感受到了改变,可是,对于这种改变,他是接受的,也很开心。 路昂的要求邹红满足了。 七岁的路昂拿着一根冰棍,坐在马扎上舔。 他觉得又凉又甜。 舔着冰棍,路昂还不停的看邹红。 邹红的眼睛有些红,她不停的往回看去。 在胡同的尽头,就能看到路昂的家。 出来的时候,路健民在家,对于邹红带路昂走,他一句话也没说。 此时,路昂抬头看过去,他家里还亮着灯。 路昂不知道,那晚,那根冰棍的时间,是邹红最后一丝希望。 她盼望着,或许路健民会跑出来追他们,邹红可能会挣扎一会儿,然后再跟他回去。 或者毅然决然的走了,但路健民会留下路昂,这样,她最终也会因为路昂再重新回来。 然而,那根冰棍的时间,太短了,短的路健民没有想明白,短的他连站在窗台看他们的想法都没有。 那根冰棍的时间也太长了,长的邹红从怀有一丝希望到彻底死心,长的邹红做了永远的决定。 …… 路昂吃着冰棍,房间里面的小男孩还在玩游戏。 他抬头看了一眼胡同尽头,那一栋楼房六楼里,只有路健民家亮着灯,和那晚一样。 也和那晚一样,路昂从那个家走了出来,坐在这里吃冰棍。 也和那晚一样,路健民没有出来追他,甚至在窗边站着看他,都没有。 冰棍融化,黏黏的液体顺着木棒流下来,滴在路昂的食指上,然后又顺着手指滑下来,滴在路昂儿时跑来跑去的胡同地上。 原来一个人的心,就是这么死掉的。 只是一瞬间,就能彻底的离开。 路昂站起身,拿纸擦了擦手上沾着的液体。 他把手放进裤兜里,拿出那把只有一个钥匙圈挂着的钥匙。 路昂递给那个看店的孩子,“你认识这里住的路教授吗?” “认识啊,他经常来买烟。” “你帮我把这个钥匙给他好吗?” 男孩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路昂,半天才说,“好。” 接过钥匙,男孩又开始玩起来游戏。 路昂笑了笑,走出小卖铺,走出小胡同。 盛夏,白天长了很多,晚上7点了,外面还很亮。 太阳不肯收去他的光芒,月亮和黑夜也没有办法。 路昂再次穿过这个小胡同,他脚步沉重又轻快。 他看了很久,一根冰棍的时间,他也没有等到路健民的反应。 甚至,他觉得,至少,路健民应该站在窗边看他离开,至少。 可是路昂没有注意,他只要再往旁边看一点,只需要再移动一下目光,他就能看到,六楼中间楼道窗边的那个身影。 和二十年前一样,站在那里。 只是,现在,苍老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