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船游宴结束了好几天许多人还津津乐道那一日的排场和新颖别致的安排。连沈皇后都说,元羲病了一回,倒变得长袖善舞起来。
“原先朕还担心她太过高傲难以与人亲近如今看着倒还懂些事。”皇帝乐呵呵道好似乐见其成的样子。
沈皇后心中一哂嘴上道:“元羲是公主,原本傲气一些也是应该。端庄自持才是公主的本分,若太过容易亲近,与勋贵子弟过从甚密反而不好。”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笑着说道:“皇后想得太多了,元羲往后要议亲,与勋贵人家的子弟多多交往,也能先叫她自己心里有数,省得她在一棵树上吊死。皇后你说是不是?”
这棵元羲吊着的树,就是长在沈家庭前的玉树了。先前沈珏躲雨躲到元羲的船上这事帝后虽没说什么却都是记在心里的。再说前些日子,元羲办宴的御船同弘文馆几个小文官的游船遇上了元羲还叫人请了他们上御船里面就有沈珏。
天子言及元羲婚事又暗指了沈珏,皇后听了差点维持不了脸上的表情只道:“陛下真是慈父心肠。”
沈珏不过是一块挡箭牌被这父女二人前前后后多次拿来作筏子如今因了元羲堂堂沈家大公子功名在身连亲事都还未议。再谈及这个,皇后心里如何不恨。
沈珏若成亲,沈家必能再增助力,沈家强大,她和一双子女才能地位无忧。元羲当年那一闹,生生耽误沈珏到如今。当初还觉得不过是小孩子出于报复和冲动之下的一招臭棋,如今再看,却是难得的一手好棋,至今仍在发挥作用。起码牵制了沈家未来继承人的婚事,也算是抑制了沈家更上一层楼。
皇帝听了皇后那一句暗藏深意的慈父心肠,脸上笑容也淡了下来,只是淡淡道:“她生母不在了,朕总归要多操心一些。”
沈皇后便不说话了,元羲的生母是帝后之间的禁忌,很少拿出来说,当年之事,不相干的人都说天子深情,于皇后却是寡义了。
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来的糟糠之妻,却在名分上差了一点。
皇后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她与皇帝从前,不是这样的。
却听天子又道:“元羲来求我,说先前得亡母护佑才能逃过劫难,想在她的排云殿办一场法事。朕想了想,她近日是吃了些苦头,便允了。”
沈皇后愣了愣,低声道:“陛下既已应允,妾更没什么好说的。”
她难得在天子面前流露出幽怨之气,说完这句话便行了个完美的礼节,语气中带了些倦意道:“妾觉得有些疲累,便先告退了。”
天子愣了愣,才轻声道:“皇后也要多多保重,别太辛苦了。等下叫太医瞧瞧,可要调理一番。”
皇后懒得虚与委蛇,只应了声:“是。”便转身离开了。
天子看着皇后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在心底叹了口气。
元羲得了君父首肯,早早便叫人去安排了法事。又提前三日斋戒沐浴,焚香茹素,才在排云殿东殿挂了灵幡摆好祭台,像模像样做起了法事。
烟雾缭绕中,就着僧侣的吟诵声,元羲脸色平静跪拜叩首,心中暗道:阿娘,那人已伏诛,你可安心?
顾祎看着这熟悉的一切,恍然想起还年幼之时,元羲也是这般跪着,在香雾梵唱中为亡母守灵。
他对姑姑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浅了,只知道她长年闭门不出,除了元羲,很少有人能亲近她。
她死,还是元羲第一个发现的。
或者说是元羲和他一块儿发现的。元羲奔了过去,而他看了一眼便跑出去叫大人找大夫。
青衣女子躺在贵妃榻上,口中不时吐出一口黑血,她看到奔过来的女儿,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小脸,轻声道:“阿羲,你要好好的。争取你能争取的一切,好好活下去。”
元羲吓得满脸都是泪,却死命点头又摇头,惶恐至词不达意,翻来覆去说着:“阿娘,你不要丢下我。我害怕。呜呜呜……”
“其实阿娘也舍不得你……”
而等顾祎带着府医赶过来时,顾九娘已断了气,元羲被她搂在怀里,小小的一个,缩成一团,轻声抽泣着。
他去拉她的手,被她甩开,她只是保持着蜷缩的姿态,如同婴孩般,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不肯离去。
直至被人强行抱走。
顾九娘在当今天子去信给顾家不久后,服毒自尽,叫元羲此生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死亡。
她原是挑了个元羲出去玩的时间,想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赴死。却不想那一日元羲临时回来一趟,正好见证了她的死去。
当年她怀着身孕回了顾家时,她没有去死,九死一生生下元羲时,也没有死去,天子欲以后位换得荆州时,她选择了赴死。
当年他们使了手段,迷奸了她,破坏了荆州和青州的联姻结盟,后来又想利用她,夺得荆州。
那时义军攻入帝都,天子面南称帝,实则南方荆州还未被他掌控,而是在顾家手上。天子欲以后位换取荆州顾家称臣,顾家也已厌倦乱世战火,人心思定,也愿言和。
顾九娘却偏不肯认命。
从前被他所辱,已是不幸,若再自甘受辱,那便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这是一场交易,她的意愿已不再重要。那么皇后是死是活,想来也不再重要。
于是她成了先后。
心高气傲的顾九娘,愿意为了大业主动联姻,却不甘被贼人摆布自己,哪怕他已是九五之尊。
她至死,都是带着傲气走的。
元羲也是在后来慢慢捋清了很多事,也明白过来为自己争取是多么重要。母亲当年若有一搏之力,何至于此。
她是奸生子,她的母亲被贼人奸污生下的她,偏偏她从小得到了母亲最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天然便站在母亲这边。
所有人都觉得她那时还小,不会记事,又在宫里养了这些年,对生母的记忆有限,可她偏偏记得母亲临死之前看着自己的目光,充满了不舍。记得她自己伏在母亲胸口前,哭成一团。那些血色记忆于她已十分遥远,但是那感觉铭心刻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