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被她这样一说,登时无地自容了:的确是素日里十一皇子安静省事,又不粘人,伺候的人都清闲,她虽不像旁人那样惯常懈怠,那日听说从前的老姐妹病重,被移去了养顺堂,她心中记挂,明知裕安所里仅有林内侍在,此人又向来冷眼冷肠,仍是托了他照看皇子。
幸而十一皇子天性良善,记好不记恶,不但在皇爷和皇后面前为她求情,还让医士前去给她的老姐妹诊治。卫嬷嬷自此立了誓,不但此生肝脑涂地照料服侍十一皇子,来世结草衔环,还要报恩。
只是,她已然不能取信于杨太后了。卫氏明知如此,但该进的言还是须进:“娘娘,奴婢斗胆,十一皇子病刚好,您原不该许他吃酪醴。”
杨太后此时已知道自己做得不妥,却只是把头偏到一边,不肯答言:她们都是占着理的,而自己无非是想留阿恕住一夜。
那宋嬷嬷亦劝道:“太后娘娘,奴婢虽愚昧,也能领会娘娘的一片舐犊之情。只是,宫中有宫中的规矩,皇后娘娘又才三令五申,肃正禁掖,还请娘娘,将对晚辈的怜惜爱护,也分一份给皇后娘娘罢。”
话已至此,杨太后还有何拒不让步的余地?卜儿见付、席二位嬷嬷都只默然地陪伴在杨太后身后,无人出言劝慰,便道:“娘娘且宽心些,您与十一皇子的天伦之乐还长久着呢,不在这一时半刻。”
杨太后恍若未闻,只强自恢复从容模样,甚至绷出了淡淡笑意,缓慢地站起身来,往寝殿步去。
十一皇子不知醒来了多久,见宫女们才掌灯,不禁露出茫然的神色,抬头望着杨太后:“母后,我睡着了么?”
杨太后轻轻地坐在床边,伸手用绢子拭了拭他额角细密的汗珠:“睡了有一刻钟呢。”又命人取来梳子:“头发睡乱了,母后替你梳一梳。”
十一皇子尚在垂髫,又不梳髻,头发黄黄软软的,整个梳通了,能费上多少工夫?只是看着杨太后面上虽笑,双眼中却藏着一汪他看不透的寒潭,十一皇子也隐约察觉出了一种别样的情绪,在他心里说,就让母后替他梳洗罢,尽管他不嫌热,发也不蓬乱。
直到看见是卫嬷嬷上前来牵他,十一皇子心中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还有些不舍,但还是乖乖地向杨太后行礼告别,随着嬷嬷她们回裕安所去了。
“娘娘!”直到皇帝跟前的宋嬷嬷也走了,付嬷嬷并席嬷嬷方才抑制不住地围上去,满心担忧地扶住了杨太后。
杨太后并没有她们以为的那样柔弱不堪,她以手撑住身旁的椿萱并茂矮几,稳稳地坐下来了。
檐外的下弦月只余依稀一线,泛黄的微光落在杨太后静湖般的眸子里,越加渺远了她的目光,良久,她道:“皇帝,当真是天下第一英明之主。”
“等十一弟生辰过了,便给他封王罢。”
皇后正换过寝衣,听见皇帝这话,不觉顿住了手,回首看向他。
皇帝抬起头,与她目光相对,立刻笑起来:“朕没有让他出宫建府的意思,不过是还和初儿一样,只‘皇子’、‘皇子’地混叫着,将来孩子越多了,岂不乱了辈分?”
皇后笑意淡淡的,与皇帝并肩在床头坐下:“也是。好在也有这个岁数了,”她还是不明言,也不知是从民间何处听来的,以防阎王小鬼勾了孩子去,“不知拟个什么封号好?福王如何?”
皇帝竟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看来天下父母之心,果真都是一样的!”
见皇后不明就里,皇帝摇摇头,止住笑,叹息道:“有一桩旧事,如今说给你知道也无妨。”
他双手撑着膝头,回想起父皇那两道密封的圣旨:“皇十一子,纯孝性成,封福王,享俸银、田地若干”、“皇七女,夙成敏慧,封福宁公主,享俸银、田地若干”。
两道旨意,字句朴实,全无鸿笔丽藻,大约是于杨氏尚在孕期时便写下的,连腹中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该写名字的地方亦是空白。
皇帝是在发现这两封密旨后,才想起有一年父皇确实是久病过一回,原来那时,他已为这未出世的孩儿安排下了来日。
只是,“父皇病中仍挂念此节,未免将我这个儿子看得太轻。”是以为他坐不上这皇位,还是以为他要苛待这般幼小的胞弟?
他话虽没有说尽,皇后却已全数明白,见他仰倒在床上,面色郁郁,便替他抚着胸口,语气平稳而笃定:“皇考在天英灵,如今想必已然看见了,六郎当得起这盛世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