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似水寂淡。穆昀祈的日子,依旧在起身、泡浴、用药、歇息中度过,循环往复,毫无新意。倒是日月交叠,他渐连日子也有些淡忘了,若无人提醒,或是十日与十年,于他也无大差异。
现如今,平淡的日子若说还存何不定数,便是每日清晨睁眼,皆不知会在枕边寻到何等形态的草编?是虫、鸟、鱼……还是小人?于是乎,每日伸手之前,穆昀祈都会暗与自己做一赌,就如当下——
大前日是草螽,前日是螳螂,昨日是个小草人,那今日……想来其人至多也就会那几样,而至下已连续编了七八日,也当黔驴技穷了,遂还有无新物奉上,实是成疑!忖了半刻钟都无定论,穆昀祈索性也免去费心,伸手往枕边一摸索,面上顿露一抹诧色,转过眸光——一束草花,有七八朵,皆还上了色,有红有粉。虽细处难说经挑,然一夜为此,也算难为他了。
坐起倚靠床头,把玩了片刻手中物,便听外间屋门开启之声。
“醒了?”来者依旧柔声温色,“外间雪停了,却极寒凉,合当多穿些。”言间转去柜前替他找寻衣裳。
那日温泉边之事,二人心照不宣,回到此便再未提起,乃似全未发生。
穆昀祈玩着草花,等他拿来衣裳,却不急起身。
邵景珩坦率:“编草我只会那几样,昨日的草人便是自己琢磨着做的,而昨夜思来忖去,实无新意,遂索性编了几朵最简单的草花,上过色尚还能看。今夜无事,我再琢磨琢磨……”
“为甚?”穆昀祈忽而抬头,冷不防打断之。
“什么?”邵景珩一怔。
“我说,”穆昀祈举起草花到眼前:“你这是何苦?当初费尽心机与我斗,当下又费尽周折护我周全、讨我欢心,此是为甚?”
那人愕然无话。
一叹,穆昀祈拿过彼者手中的衣裳慢自穿起。才拈起衣带,忽见彼者蹲下,接手替他系好,一面缓缓:“ 我早有言,无论如何,皆不会加害你,此一诺,至死不变!”
侧头盯着青色的帘帐,穆昀祈面无波澜:“然此,并不意味,你无野心。”
彼者稍沉吟:“人皆有志,只终究,如何取舍而已。”
片刻无声。
穆昀祈一哂似释然:“昨日大夫说,我身上的毒已清除殆尽,这两日便可停药。”目光下垂,落在那只略显粗糙的手上:“遂我这两日,便当回京了。”
被上的手乍一动,五指微蜷。穆昀祈权作未看到,下床任彼者将剩下的衣裳替自己穿好。
“我去取膳,你自洗漱。”吩咐罢,那人快步出门。
接下,用膳浸浴,一应,与往常无异。
雪霁天晴,远处的山色也似开朗许多。穆昀祈半倚池沿,百无聊赖。山风呼过,几缕青黄旋转飘落,坠入氤氲。眸光微收,木栏下那株野腊梅,临风抖擞,刚傲中又显几丝婉柔。
又泡片刻,穆昀祈终是耐心耗尽,上去才披上外袍,便见一抹蓝影出后门而来。
“怎这般快便上来了?”邵景珩有些意外,但无责怪之意。
手背拭拭额上的汗,穆昀祈淡出一字:“热。”言罢见那人进小室拿了巾帕出来。穆昀祈接过,擦了擦脸,倒也不急去更衣,而是转身踱到野梅树下,细作赏玩。
随前几步,邵景珩眉心舒朗:“北地传来消息,霍阑显已安然回到中京,霍兰昆败走青牧城,龟缩不出,大势已去。振兴军昨日撤军南归,未损一兵一将!”
才攀上花枝的手一顿,穆昀祈眸中光彩飞过,开口却平淡:“那便好。”折下一小截花枝把玩,“如此,我明日便回京了。”
一阵冷风擦着山壁刮过,头顶花枝几颤,落英坠襟。
穆昀祈垂下的眸光里忽而探进一手,仔细替他择去衣上的落瓣。心绪有些散乱,自侧头盯着远处的天际,百感交集。
“阿祈。”不知何时,耳侧一声轻唤,令失神之人回眸,却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在两泓温意绵淌的净泉中,穆昀祈惊觉自己竟是缓慢沉陷,毫无抵抗之力!耳根的热意渐向面颊漫延,带得吐息也有些急促。
衣襟上的手又往后走了走,腰上乍一紧,上身便不自觉前倾,即与彼者衣襟相贴。心弦一动,穆昀祈抬臂揽住前人脖颈。
一切水到渠成。
眼前一暗,穆昀祈合目启唇,全力迎合。一波暖潮乍看来势汹汹,却急而不躁,温湿意在鼻尖浅一逗留,即缓慢下移,落在两片粉润之上,轻啮慢吮,耐心挑动、刻意周旋,似怕欲速不达,遂步步为营。
正入佳境,耳中忽而一声极轻的窸窣动静!穆昀祈一震,未及动作,脖颈间便是一凉!仓促后退一步,眼角余光似见一抹黑影闪过——却是只乌雀!扑腾离枝,惊落残雪。
伸手拈出他衣领下的雪粒,邵景珩半怒半讪。目光再相触,穆昀祈一哂,牵起其人,向小室走去。
一山雪静,万籁俱寂。只偶尔过境的山风,或轻或重摇曳着野梅树,催下星星点点的青黄花瓣飘落水面,唤生一池春意。
自温泉归来,穆昀祈颇是疲累,用过药歇下,只觉神思昏倦,很快便坠梦境。
恍惚中,又似回到宫中。
大雪初霁,御园银装素裹。独自立在虬曲的老梅树下,七八岁的小人儿若有所思。
“殿下。”身后传来熟稔的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