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视频通话律风一直在聊中国桥梁。
他比两人碰面时候更活跃,也更贴近殷以乔的记忆。
殷以乔喜欢的,正是这样的律风。
他眼神闪烁的光彩嘴角带起的笑意全是出于对桥梁的热爱,正如他当初对建筑设计的热爱。
“我们国院设计的桥,真的很漂亮。”
律风挑出一座外观好看的中国桥,顺手发给殷以乔“它这样的双塔双索面,从这个角度俯瞰,就像一艘拉起桅杆的帆船。”
殷以乔一看那张照片绷直的白色钢索一条一条整齐排列成三角形状,在深绿山谷的衬托下确实像一艘行驶在绿色海洋的帆船。
殷以乔笑着说“毕竟它建在自然保护区里,设计的时候为了贴合周围的环境,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他随口一句夸奖引得律风格外诧异,“你知道它是什么桥?”
“这是十行山的斜拉桥。”
殷以乔太爱律风眼睛亮晶晶看自己的模样,连语气都温柔许多,“我在做桥梁搭建室内空间设计的时候刚好参考了和它相似的双塔斜拉样式所以记得很清楚。”
律风忽然想起来一般眨眨眼,殷以乔确实发过新的设计。
于是,他的思绪终于从桥梁里走出来,关心起师兄的工作。
“那你的设计做得怎么样了?”
“正在装修。”殷以乔说“我准备先在陈列室里做做实验。如果效果好,会试试把它运用到其他场景。”
律风的注意力,总算从桥梁转移,落在了室内空间设计上。
殷以乔的情绪瞬间放松,之前紧绷的愁绪也渐渐散尽。
他不喜欢律风谈论的世界离他如此遥远,好像无形之中升起了隔阂,随时都会离他远去。
他们明明可以一起聊陈列室、利斯图书馆,还有存在于律风概念之中的山水逍遥,为什么一定要聊桥。
殷以乔从午休开始,关着办公室门和律风聊了近三小时。
如果不是律风困顿的打呵欠,揉起惺忪的睡眼,殷以乔绝对不会说:“时间不早了,你好好休息。”
然后结束了视频通话。
建筑事务所每一天都有繁忙的行程。
唯独这一天,殷以乔的办公室门紧闭,杰森去敲过一次门,就得到了“在忙,不要打扰”的短信提醒。
“所以他到底在忙什么?”
杰森看着窗帘严实遮挡办公室,平时殷以乔都会非常资本主义地展示出通透的玻璃窗,让他们这群助理为他的努力工作自惭形秽。
可是,自从杰森接过陈列室的设计图,殷以乔的办公室扇叶窗帘全方位关闭,下班必定锁上房门,仿佛里面藏着什么不可说的惊喜。
“也许是新的设计方案,还没考虑好,所以不希望被我们打扰。”
安娜习惯了殷以乔的脾气,“或者,他在研究展台上到底摆什么。”
陈列室的装修方案一出,建筑师们都对那个宽敞平坦的展台充满好奇。
殷以乔出了名的低调,连领奖都能让助理代领。
杰森不过来到建筑事务所两年,已经在新闻报刊上拥有了姓名。
无他,每次颁发给殷以乔的奖,都在现场配图位置,给杰森一个“建筑事务所建筑师杰森代为领奖”的标注,让所有建筑师都记住了杰森那张阳光灿烂的脸。
现在,这样的殷以乔,竟然想要在号称“建筑博物馆”属于自己的区域做一个展台,他们怎么可能不好奇。
可惜,他们问遍了建筑事务所所有人,连全英国最著名的代领大师杰森都不知道殷以乔到底要展示的是什么。
嗯那么,问殷以乔本人就更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杰森跟安娜闲聊片刻,便开始规划接下来的行程。
在他忙碌的键盘敲击声音里,一个身穿休闲夹克衫的老人,走了进来。
老人头发斑白,眼角皱纹深邃,可他的嘴角始终挂着温柔笑意。
他一进来,杰森立刻面色变得惊讶欣喜。
“殷大师!”杰森站起来迎了上去,“您怎么来了?找殷以乔?嗯他在忙,我帮您泡杯红茶。”
“在忙?”殷知礼看了看窗帘紧闭的办公室,向杰森招了招手,“茶就不必了,我去看看他忙什么。”
殷知礼在英国生活近六十年,仍旧保有中国传统思想。
他特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看他家以乔到底在干些什么,怎么可能被杰森一杯红茶安顿下来。
于是,杰森怀着激动兴奋的心情,跟着殷老先生一路走向紧闭的办公室。
他觉得太好了!
说不定立马就能知道办公室的秘密,还不会背上窥探的黑锅。
杰森走到门前,敲了敲门,“殷,殷大师来了。”
果然,听到了殷知礼来了,殷以乔立刻打开了办公室门,全然没有在忙的样子。
然而,殷以乔出来并关门的速度太快,杰森视线根本来不及看清办公室有没有金屋藏娇,就被吩咐道:“去泡茶。”
杰森:
走了走了,去泡茶。
杰森好打发,殷知礼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他视线好奇的看向紧闭的办公室门,问道:“听说你重新设计了陈列室?”
“嗯。”
“听说陈列室里还有个展台?”
“嗯。”
殷知礼露出灿烂笑意,眉眼弯弯指了指房门,“所以,你办公室里到底藏着什么?”
爷爷的目的直白。
殷以乔一点儿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无奈的打开房门,邀请难得回到的爷爷,亲眼看看他藏着的东西。
办公室宽敞明亮,正中摆放着一张长桌,上面堆满了殷以乔亲自绘制的图纸。
老人视线专注的落在图纸线条上,立刻能够看出它是一栋建筑,但是极为陌生。
他看向殷以乔,殷以乔竟然一点儿想要解释说明的意思都没有。
这不同寻常的沉默,令殷知礼猜测道:“这是奥拉大厦的设计?”
“不是。”殷以乔犹豫片刻,就说出了真相,“这是小风设计的山水建筑。现在他进了中国国家设计院,正在研究一座很多年都没成功的桥。所以我想帮他把这栋建筑物做出模型,实现他的想法。”
然后,放在陈列室里,等待着律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到的参观。
刚刚还饶有兴致玩猜猜的老人,脸色顿时惆怅又欣慰。
殷以乔去中国,他是知道的。
律风在中国建桥,他也是知道的。
可是他不知道,律风在建桥之外,还做出了山水建筑的构想,正在经由殷以乔的双手,慢慢成形。
他忽然就很想见见,那位曾经眉眼惆怅为前途举棋不定的孩子。
殷知礼宛如叹息般感慨道:“不知道小风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有空来看我。”
他的感慨,正如万千传统老人的想法。
殷以乔只好回答道:“他最近工作忙,等他有空就会来英国了。”
“有空啊”
殷老先生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他沉思片刻,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像是勘破了什么天机玄密似的,眨了眨眼睛。
“以乔,你不能什么时候都等着对方有空。”
一份乌雀山大桥可行性研究报告,在律风的设计图完整敲定之后,顺利成册。
经由了国内各个单位的付出和努力,聚焦在乌雀山大桥高度、长度、宽度、抗震、防风、抗寒等多项专题,全部写进了这份厚重的研究报告里。
然后,递交到了国家设计院重大事项审议会现场。
当国家设计院众多院长、书记,坐在重大事项审议会现场,看到乌雀山大桥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止住自己诧异的神情。
他们很多人,成为国院负责人之前,或多或少听说过这个项目。
一座能够缩短进藏时间的高速桥,经过了十二年徒劳无功的努力,证明了乌雀山无法飞跃。
甚至还牺牲了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同志。
于是,所有项目组成员受命调离,所有研究资料单独封存。
近两年的时间,乌雀山大桥项目组名存实亡,也只有吴赢启还挂名在里面,去忙碌别的桥梁项目。
这么一座桥,他们绝对想不到还能出现一份可行性研究报告。
就连国院院长李正业,都轻易的同意它成为干部之间争端的筹码,对钱旭阳和律风进行测试。
捧着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李正业,只觉得手上的纸页分量沉重。
他忍不住问道:“吴院,你不会当初提出要他们在乌雀山大桥项目上做研究,就已经知道律风能干成这事吧?”
吴赢启坐在会议桌前,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藏不住心里的骄傲,神情飞扬的说道:“我怎么知道他能不能干成?我只是知道,他有真本事!”
这话一出,钱副院的表情特别好看。
律风有真本事,那不就是说钱旭阳是个废物?
钱副院脸色尴尬,他既震惊于乌雀山大桥的新方案,又气愤于吴赢启简直是在打他这个当爹的脸,他还不能直接发作。
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会议上所有拿到报告的干部,都在专心翻看着里面的分析、图表,没空去发现他的尴尬。
那座盘旋于乌雀山上的大桥,从设计图到建设方案,都有了明确的研究方向。
不懂业务的人,不可能坐到国院领导的位置。
会议室翻动页面的声音,夹杂着他们由衷的感叹,仿佛已经见到了这么一座桥梁出现在乌雀山中,完成了项目组十二年的构想。
“这桥的最低位置9米,最高位置近570米,确实具有挑战性。”
“既然建筑工程研究院都说空管钢技术成熟,能够承受9级以上频繁地震,那么我觉得没有问题。”
“从盘山到过山,整座桥梁长达三千米,技术难度肯定不低,但是一建二建能够这么有信心,说明能够实现它的设计。”
在座进行初审的领导,没有一个人对这份可行性研究报告提出异议和问题。
唯独钱副院沉默翻看,迟迟没有给出回答。
于是,李院长亲自问道:“钱副院,你参与过乌雀山大桥的项目,你觉得这份报告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钱副院简洁回答,心中焦躁无比。
这报告怎么可能有问题!
他正是参与了乌雀山大桥的项目,才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清楚,律风新方案的价值。
手上这一本厚厚的可研报告,编制人员的位置标注满了各个单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