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良甫离京当日,皇帝特意择了空儿出宫前往送别,因怕闹出动静,只带了玉溪和若干内侍偷偷出宫。
行至余府,两个短褐麻衣的中年汉子牵着两匹骡车正守在外头,大门敞开着,里头的家眷正热热闹闹的收拾东西,管家指挥着小厮搬东西,不停的叫唤着轻点儿慢点儿,有个年轻的伙计嘟囔了一句“就这几个不值钱的破书,还怕摔着?”
管家听到了,气得大骂:“你这蠢小子懂什么,咱们老爷视书如命,弄脏了弄坏了仔细你的皮!”
骂完了,撇开眼,这才看见眼前立了个清俊少年,头上别了小金簪又缠了网巾束发,着了一身宝蓝长衫,袖沿用金线滚了边儿,脚底踩了一双软缎朝靴,竟有股说不出的贵气。他身后还跟了个十□□的俊俏姑娘,里头着了件素白长衫,外面罩了件杏色绸缎比甲,下面则是湖绿裙,一看这二人分明是主仆。
管家见那少年既不进门也不说话,只定定的看着大门上的匾额不说话,那匾额可是圣上手书所赐,他不禁暗道此人有点眼光,同是也不免有些得意,遂主动上前问道:“敢问这位小爷有何贵干?”
皇帝并未搭理,还盯着上头看,旁边的玉溪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金牌,递上来道:“烦请通报一声,跟余大人说玉姑娘求见。”
管家有些悻悻然,可看这二人非富即贵也不敢怠慢,接过金牌,前去回禀。不消片刻,就见余良甫慌忙出门迎接,他一见皇帝,就要跪下行礼,皇帝忙扶着他,目光真切地出言挽留道:“先生为何这般急于出京,不妨多待几日。”
余良甫目光闪烁,一时难言,皇帝瞧出了些蹊跷,外面说话行事也不方便,几人正要进去说话,余府门口却又来了两个年轻公子。一个二十五六的年纪,头戴飘飘巾,着玄青色的大衫,宽袍大袖,一派名士风范,另一个二十左右,模样清瘦文秀,只缠了儒巾,一身灰布长衫,一看就是寒士出身。
两人一并对余良甫躬身一拜,“学生见过余大人。”
余良甫见了二人颇为高兴,原来这便是今年的探花郎顾北亭,和那个写了后汉外戚阉祸论的孟钟。因余良甫为今年的监考官,按惯例与二人便是座主门生的关系,同年中第的人在主考官面前都得自称一声学生。余良甫一向惜才,二人既感念余良甫暗中相助,又佩服他的人品学问,种种合到一起,几人自然走得近些。
余良甫欲向皇帝引荐,唤二人前来拜见,才说了一句:“快来见过……”
皇帝却及时拦住他,拱了拱手,笑着接话道:“免贵姓程,单名一个在字,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顾北亭略有些疑惑,还在思索中,孟钟却爽朗一笑,自报家门:“在下苏州孟钟,小字季与。”顾北亭也暂放下疑惑,回道:“在下蓟州顾北亭,小字子川。”
皇帝一听是这二人,免不了刮目相看几分,早读过这二人的文章,心里佩服得紧,今日一见自然高兴,端着礼贤下士的心态,说话更加客气,“原来是今科进士,小弟早闻二位写得一手好文章,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话一出口,知道实情的余良甫和玉溪不免暗自一惊,皇帝能这么放低姿态,实在出人意料,惊完之后又不免佩服,她能自降身份,礼遇文士,实属不易。
可那两个不知情,哪里晓得。且,孟钟少负盛名,人称“吴中四子”,一向桀骜惯了,性子粗疏,觉得受这么一个晚生小子几句恭维并无不妥,拱手一句“幸会”便安然受着了,让余良甫和玉溪二人冷汗连连。倒是顾北亭谦虚些,连连推辞,对明显小她许多的皇帝也兄长兄短的唤着。
一番介绍下来,余府的东西也收拾的差不多了,装满了两个骡车,另有两辆马车载人,管家又前来催促了一番。
玉溪见状,知皇帝有意与二人做个布衣之交,心思一动,先悄悄对不远处的张彬使了个眼色,佯装对皇帝禀道:“按主子的吩咐,给余大人在庆福楼办的辞别宴已备好了。”
此话正中皇帝下怀,她点头,欣然一笑,对余良甫和那二人道:“今日我做东,略备了一些薄酒与余师傅辞别,也望二位赏光。”
余良甫有意引荐二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反对,孟顾二人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余良甫对余府管家叮嘱了一通,几人便一道前往庆福楼,张彬得了玉溪眼色,早令人飞奔过去备着了。
此处离庆福楼不远,不到半个时辰,几人已安坐在二楼雅间,酒馔佳肴、玉杯银箸,皆已妥当了。顾北亭见此不免惊讶,庆福楼虽是京城名楼,可也不至于富贵到这个地步,这杯盘筷箸,不仅镶金带银,且做工样样精致,哪里是普通人所用,心里对眼前这少年越发的起了疑心。
皇帝少来民间,日常用惯了这些东西倒不觉有异,浑然不知这是张彬令人特意换下的,这些菜肴也事先试过毒了。
彼时玉溪在旁侍候,为几人酙好了酒,皇帝一个人用膳惯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劝酒,顾北亭心存疑虑也不开口,余良甫身为臣子自不敢先于皇帝发话,一时酒席上倒是安静。
好在孟钟性子豪爽,喜交游,起身双手举杯对余良甫拜了一拜,慨然道:“先前学生抱了必死之心赴京赶考,得大人之力方保住了性命,如今大人一走,这京城怕也留不住了。”
说罢便是一饮而尽,余良甫也回了一杯酒,劝道:“当今圣上爱惜贤才,季与莫要心急,等上些日子,凭你的才干见识必有一番大作为。”
孟钟不以为意,又自酌了一杯酒,道:“圣上虽是贤明之主,奈何年幼势孤,大人乃清流之首,天下士望所在,尚且朝不保夕,又遑论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