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衣翎出乾清宫时,外面又飘起了大雪,她怔怔地伸出手,几片冰凉化在掌心。忽听得几声霹雳的鞭炮响起,一阵钟声,原是子正时刻已到,她这才想起,原本说好与沐霖一起守岁,康嘉九年就这么走了。她收回手,对身后的侍女莲心、梅蕊吩咐道:“回宫吧。”
坤宁宫殿内还是灯火通明,傅衣翎方跨进门,一股寒气随之而来,莲心、梅蕊为傅衣翎解下披风,兰沁听到动静忙打来热水,竹悠伺候着手炉。傅衣翎净手过后,竹悠忙递上手炉,她却不接,只问道:“沐姑娘呢?”
竹悠回道:“回主子,正在东暖阁里等着呢。”
傅衣翎忙往暖阁里走,掀开帘子,却见沐霖一身白绫缀百草袄儿坐在木炕上翻着书,孤灯下的身影显得格外温雅恬淡,与世无争,她一时竟有些看痴了。记得小时候沐霖就性子寡言,又爱看书,抱着书一天都不嫌闷,那时自己还笑她老夫子,如今倒羡慕她那份淡然自得。
沐霖听到动静侧过身子,一见是傅衣翎,便轻放下手里的书,起身略施了一礼,傅衣翎忙扶住她道:“早说了,不许多礼。”
沐霖笑了笑,“你如今是皇后,不能太过随意了。”
傅衣翎叹道:“皇后不过是个头衔。记得小时候,你总唤我阿衣,如今不是郡主,就是皇后,竟连个名字都不带了。”
皇后的名讳岂是常人能唤的,当今世上恐怕除了太后皇帝再无他人了,连亲生父母尚需避讳,她一个儿时玩伴怎能僭越?沐霖推辞道:“小时候不懂事,不知礼数尊卑,望皇后莫放在心上。”
傅衣翎倒也不恼,拉了沐霖一起坐在炕上,笑嗔道:“如今倒会把礼数搬出来唬弄人,别人信,我可不信。你放心,我宫里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没人敢说三道四,你不必太过顾虑。”
沐霖推辞不过,犹豫再三,还是咬唇唤道:“阿衣……”
傅衣翎这才满意得露了笑容,这时,沐霖又问道:“听兰沁说,宫里的晚宴一般在亥时前就散了,你今日怎么回得这样晚?”
沐霖话说得平淡,细看之下眼帘却带了几分隐忧,傅衣翎脸上闪过一丝僵硬,转而笑道:“被太后留下来说了些话,不知不觉便晚了,原说一起守岁的,倒是我食言了。”沐霖这才安下心来,“日子还长,也不急于一时。”
一句日子还长,令傅衣翎心生欢喜,想到皇帝对沐霖的觊觎,又不免叹道:“是啊,日子还长。”
这个年很快就过了,经历数月的战事,朝廷基本剪灭了肃王在凉州、灵州、夏州一带的势力,以沐晟为主将的朔州军将肃王的势力牢牢控制在肃州一带。而朝廷派出的监察御史充监军使顾北亭在随军中出谋划策,缕建奇功,文臣武将配合得天衣无缝。
而燕军的铁骑依旧强劲,寒冬过后,势头更加锐不可当,兵锋直抵黄河北岸。在朝廷数次下达敕令,指责李忠久战无功后,也有越来越多的大臣再次上书奏请以傅友德代替李忠,抵御燕军。明眼人都知,这是皇帝与英国公之间的一次暗中较量,而唯一的仲裁者傅后却作壁上观。
案头上堆积了一摞摞请求傅友德出山的折子,皇帝看完了最后一本,脸色愈发的难看,忽又咳嗽起来。她撑着身子起来,看着屏风前的坤舆全图,叹道:“难道除了傅友德,就没人可以止得住燕王的铁骑?”
过了好些日子,从年里到如今,皇帝的病断断续续地,虽不严重,倒也没好全。玉溪担忧地扶住皇帝的身子,低语道:“恐怕不是无人可抵燕军,而是朝廷上下多依仗英国公。”
皇帝脸色一沉,又回身坐在了龙椅上,罢罢手招呼张彬过来,虚弱地指了指案上的折子,吩咐道:“送去养心殿。”
而后,便靠在金丝绣龙纹的红毛毡上,闭着眼养神。过了半晌,也不见动静,脸上又透着股不正常的苍白,玉溪暗自担忧叹息,轻手轻脚地拿来毛毯盖在她身上。不过一刻钟,张彬便回来复命,见皇帝似是睡着了,正要告退,她却又忽然开口道:“太后怎么说?”
张彬稍稍惊了一下,到底稳住了,如实禀道:“太后说,皇上是一国之主,该是自己拿主意的时候。”
皇帝这才睁开眼,忍住喉咙里的腥甜,强压住气息,吩咐道:“传朕旨意,李忠缕战不胜,罢免一切军职,以左金吾卫都指挥使周行俭代为征东大将军,统领中路军。任英国公傅友德为镇国大将军,坐镇中路,总领徐寿、周行俭、沐晟三路大军,前线诸军悉听差遣,有违者斩立决。”
一口气说完,已费了好大的劲儿,张彬方领命出去,皇帝便撑不住吐了一口血,瘫软无力地倒在椅背上。玉溪吓得脸色煞白,急忙扶住皇帝,惊慌失措地擦拭着她嘴角的血,正哭喊着大呼来人,皇帝却抓住她的衣袖,虚弱地吩咐道:“莫要声张,悄悄让陈衡言来。”
玉溪吓得六神无主,哭道:“皇上病得如此严重,怎还瞒得住!”
皇帝白着脸,断断续续地道:“瞒不住也得瞒。如今战事吃紧,朝廷一败再败,若传出朕病重的消息,只怕折了士气,也落了燕王的口实……”
一句话还未说完,又是一阵猛咳,玉溪忙掏出帕子接住,黑血透过白净的帕子染了玉溪一手,她忍不住浑身发抖。皇帝却又喘着气吩咐道:“传令下去,昨日得先帝托梦,朕思之惶恐,须斋戒三日,任何人不得来见。”
说罢,便靠在龙椅上昏厥过去。玉溪忍住泪,强自镇定地到殿外,叫人暗地里招来陈衡言,又唤秀荷等几个亲信进来将皇帝安置妥当。秀荷吓得不轻,问道:“玉溪姐姐,皇上叫咱们瞒着,可太后那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