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花都的冬天总是暧昧不明,刚热情温暖得全城裙袂飘飖,忽然来一阵风雨,森森的裹挟着寒气,让正要沉沦的人们心头一紧,又蜷缩起来。 我在这骤寒的天气里出差归来,一路哆哆嗦嗦地赶回公司。下午三点的会,飞机一点才落地,残酷地夺走了我回家加件衣服的权利。 我拖着行李箱,一路小跑着进公司,在电梯门口遇见了小助理濛濛。 “芸生姐,你这是……从哪逃回来?” 她的音量正好够让整个电梯间所有人都看向我,我一身的风尘仆仆和不合时节的清凉都落入了众人眼底。 我几分尴尬几分头疼地垂下脑袋,拽了拽濛濛的袖子:“刚下飞机,邮件里让你帮我打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濛濛眨巴着大眼睛,一脸甜美又可爱的笑容:“放心放心,我靠谱着呢!” 我总觉得这姑娘今天有点过于……亢奋,直到电梯门开,等待的人们次第走进电梯,我才明白濛濛异常兴奋的原因。 “孙总,您先请。”随着一声声恭敬的孙总,我抬头看清,率先走进电梯的人,是孙维禹,许濛濛同学的末世梦想对象。 我最后一个进,隔着人群还是和孙总的目光照会上了,只能故作平静地向他问好:“孙总好!” 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我的箱子和我整个人,没再说什么。 随着楼层的升高,不断有人出去,直到只剩我,濛濛,孙总和他的助理四个人。 “芸生姐,你是不是很冷?”濛濛指了指我正在打颤的小腿,刚淋了雨,丝袜沾了水贴在腿上,寒透了骨头。 我点点头,盯着上升的数字,只恨不得立刻到达我们的楼层,再找条干爽的裤子换上。 “郁小姐,你这是为了赶回来参加下午的会吧?”身后孙总的助理忍不住发问。 我只能回头称是,并再次遭逢到孙总喜怒难测的目光。下午的项目会我要做报告,与会的全是各部门负责人,老板也将到场,我哪敢怠慢? 谁知老板居然发给了我一个良知未泯的鼓励:“辛苦了!” “也没有,碰巧航班延误,是意外……” 随着电梯叮的一声响,我正想向老板告退,奔回自己的办公室,却被叫住了:“带电脑了吗?直接去十九楼吧,我先听下报告思路。” 我真是去你大爷的黄世仁! 濛濛含着激动的泪花对我摆了摆手,离别的目光里是深深的同情和浅浅的羡慕,我僵着身子眼睁睁看电梯门关上,继续上升。 十九楼的东侧是老板的专属办公区,办公室,会客间,会议室,休息室一应俱全,据资深八卦同事介绍还有个可以做spa的小套房。 当然,这些都是当年老孙总配置的,孙维禹不过是坐享前人之成。 到了十九楼,我仍然拖着箱子,牙根打着颤跟在老板身后。 孙维禹的秘书迎了过来,正要向他汇报工作,老板先开口了:“会议推到三点半,先带郁主管去1906。” 再转头对我说:“十五分钟够不够?换完衣服来我办公室。” 1906,就是传说中的小套房,比传说中的还要温暖舒适,短短几分钟,黄世仁这三个字的情感色彩在我的词典里完成了一次由贬到褒的升华,哦不对,是孙维禹三个字。 孙总是感念我对公司的犬马之心,给了我一个整顿衣装的时间和场所。 一刻钟后,我终于干净整洁地坐在了孙总办公室的沙发上。 面前放着一杯刚沏好的红茶,捧起来,满鼻馥郁温馨,足足的暖风包裹住了衣衫仍显单薄的我。 “你没有厚衣服了?”孙维禹抬头看了我一眼,习惯性地皱眉。 “没带,之前没料到会赶上这个天气。”我可怜巴巴地摇着头,“不过已经好多了,孙总,谢谢您!” “不必!我怕你冻病了再来请长假,我没法批准。” 你看,黄世仁的嘴脸穿越历史的长河,不还是来到了我们面前吗?! “还是,感谢您的关心。” 孙维禹翻了翻手边的行事历,用食指敲了敲日历的某个格子:“我关心的是你接下来的工作时间,下个项目还等着你来干活,给你一个星期搞定新加坡签证,下周三跟我出差。” 我被这一棍敲得不知东西,我的岗位和眼前这位毕竟还相差着好几个楼层十好几个办公区,管我的上司们排起来都能绕电梯间好几圈呢,怎么孙老板突然就跳过他们,直接给我布置起活儿了? “好像没听我们总监和经理提过……” “没他们什么事,暂时就调你一个人过来,周甘宁那儿我会打招呼。” “是什么项目?我负责什么?招聘吗?” “嗯,人才引进,下周跟我去南洋理工大学做拜访。” “对方是在读研究生?还是大学老师?” “是邹成渝。” 我又僵住了,意外来得太快,没有一点点防备。 我出神地坐了好久,孙维禹在他的茶台旁气定神闲地摆弄着一把黯光鉴人的紫砂小壶。 “孙总,我可能不适合参与这个项目。” “理由?” “邹成渝是我的朋友,但我认为他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对这个项目兴趣增加,甚至有可能起到相反的效果。”这就是我字斟句酌半天出来的效果。 孙维禹头也没抬,只是口气平淡地问了句:“还有么?” “还有……上次在北京见面,他就表达了……对我做的这份工作的……不认可。所以,我一定说服不了他与咱们公司合作。” 孙维禹的面色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让人看不出分毫喜怒。 半晌,他终于看向我,缓缓说道:“不需要你说服他,你甚至可以不用见他。调你过来是要用到你的知识技能,不是来拉皮条的。” 我一阵尴尬,不知所措。 “给你两天时间考虑,护照可以交到总办,让他们先处理签证。” “那行,孙总,那我没有其他顾虑!一会还得开项目会,我想先回办公室拿资料。” “把你的项目报告全文发给我,待会儿的会议不用去现场了,有问题我邮件你。” 我没弄懂老板的晴雨风向,满心忐忑站起了身:“孙总,我已经做了准备,是……有什么问题么?” “你打算穿这么单薄再开三个小时的会?不想要命了吧?!” “可是……我准备好了。” “会议室的暖气不会为你一个人开成这样,这件事也准备好了?” 室内暖气氤氲,他也只着一件衬衫,袖口卷至肘边,温暖得如同暮春了。 “几个小时而已,我身体好,没问题的。”话音未落,我就打了个喷嚏。 我端起茶杯正要喝口热茶,却听老板喝道:“放下!有工夫逞强,不如赶紧回家添衣服!” “孙总,我可以问同事借件衣服……先把会开完。” “少废话!下周要是敢因为生病而耽搁了新工作的进度,我才真要收拾你!” 我悻悻地拖着箱子走了,这位老板的脾气,活脱脱刚从言情小说里走出来,难怪濛濛这样的少女们前仆后继将他供入神堂。 没两天,许濛濛同学把我也推进了神堂。 她说:“芸生姐,感谢天意让你淋了那场雨,” 我被勒令缺席的那场会议,许濛濛受命代我参加了。会上她饱览了自己男神刚毅果敢、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她说在男神的精神感召下,一发不可收拾的想要为济苍药业之崛起而工作了。 那个会议除了成功感化了一名年轻女员工外,还有另一项重大成果——我所在的人力资源部门被人事大地震了! 据后来许濛濛同学的回忆,会议开到最后,很多人都开始分心思考晚餐问题的时候,孙总突然宣布了一个调动和一系列任命的消息。 人力资源总监周甘宁被远调华北,当大区总经理,连带着整个部门人事大动。 华北是新成立的大区,局面复杂,百废待兴,被派去无异于流放。据说,面对这个明升暗贬的决定,周甘宁表现得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欣然接受,丝毫没有遭遇地震该有的仓皇和沮丧。 而真正被这个消息震得楼塌地陷的人是我。 周甘宁要走了,离开脚下这座熟悉的城市?我没有一点点思想准备。 花都是一座温暖又坚固的城市,我最落魄潦倒的时候来到这里,被收留,被安放,经历过困顿迷茫,受过沐浴膏泽,哪怕我并不是它最重要的风景,仍觉得能安心同行来日方长就好。 周甘宁在我心中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一座城? 现在,他突然就要走了,归期遥遥,我心中涌出一股没来由的委屈感,像是一个半满的存钱罐突然被打破了,那些曾经的坚持与陪伴,希望与忍耐,顾作淡然的等待,一瞬间都没有意义了。 我听见自己心中闷闷的一声响,那是藏不住的失落的声音。 我冲进周甘宁的办公室,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对面,叉腰问道:“你真要去分公司?” 他惊异的看向我:“你是来……道贺的?” “贺你个头!你当我看不懂这是变相流放吗?!” “哪有流放那么艰苦?!大好河山,旌旗美人都在眼巴巴盼着我去呢!” “可是新大区前途未卜,哪里比得上总部?孙总这一手太狠了,他有说去几年能调回来吗?” 周甘宁放下手里的工作,十指交握,好整以暇的看着我笑:“舍不得我走啊?” 我被一股突来的热浪烫红了脸,却再也不想把头缩回去:“我不希望你走,华北好远。” 他眼里的笑意淡下去,嘴角却依然僵硬地扬着:“两个小时就飞到了。” “两公里我都觉得远!”我的嘴角越崩越紧,就差一点哭出来,“华北那边,需要HR吗?专员也行……” 周甘宁顿住了,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又抬起头来:“郁芸生,多少岁的人了?还能说出这么不经大脑的话!跟我去分公司,同职位都等于降了半级,还专员……打算这几年奋斗都打水漂了是吧?!” “我不在乎,反正都知道我是你的从党,留下也多活不了几集。” 周甘宁被我逗笑了,恢复了他油嘴滑舌的本性:“看在同党一场的份上,就求你放过我吧。我去华北大区是去开辟新战场的,机会多诱惑更多,带着你这么个拖油瓶……施展不开啊!” “我有那么废么?” “没没没,我是怕自己废,万一……没把持住坑了你,叶皎一辈子都不会放过我的!”他又是一脸浪荡的笑容。 我顿时想起叶皎和他的对话来,对于他来说,我至多就是个惹不起的小麻烦,叶皎才是唯一主宰。 “你就那么怕我沾上我吗,周甘宁?” 他不说话,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我看外面的车水马龙,我看不见他的脸,最终只得到一句风轻云淡的回答:“何必呢,郁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