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京都行的名单里没有孙维禹,也没有朱安娜,这真让我轻松了不少,古人说公私不分作死也,不吾欺。 从花都直飞大阪,再转乘火车至京都,抵达宿处已经入夜。 我负责与当地导游对接,一路谨慎小心,脑中盘旋的尽是联络事宜,丝毫无心观赏异域风土。 待整个团队的住宿都安顿好,并与地陪确认清楚行程,我才踏踏实实地回到的房间。 为了体验在地风情,我们订的传统日式民宿,就在鸭川河边。 夜风里有了春天的气息,温柔静谧,河流从窗边经过,推窗可见对岸的居酒屋和民宿群,那些低矮的小屋在静夜里笼着橘色的灯光。 濛濛和小艾来敲我的房门,问要不要去露台喝两杯。 露台伸出水面,摆放着榻榻米和方桌,我们三个盘腿坐着,喝梅子酒。 小艾一直低头喝酒,喝得眼眶通红,濛濛向我使眼色,用口型告诉我“失恋了”。 我记得年前小艾还说要和男友一同回家过年,一转眼,居然成了这样。 恋爱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伤感着别人的伤感,喝着自己的酒。 酒过几旬,小艾絮絮叨叨地讲起她的故事来。 一般人看来,艾珏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学历高家教也很好,她男友相形之下各方面都矮了她一截,俩人本科同学,在一起的第六个年头了,始终也未被众人看好过。终于熬到了小艾硕士毕业,工作落定,也见了双方父母,要奔婚姻而去。 艾珏是个单纯到有些偏执的人,最坚定的信念就是要嫁给爱情。 最近加班多,小艾每天回到家都是深夜了,男友仍然在电脑前打着游戏。 大雨那天,我提早放了她回家。本觉得让她一个婚期将近的准新娘每天加班到深夜,有些过意不去,不料却弄巧成拙,令她意外撞见了男友的丑态。 她推开家门,他在电脑前惶急地起身,显示器被强行断电,音箱却没能顾上,缓缓地传出娇滴滴的女声,叫他“老公”,伴着异样的喘息…… 艾珏冷静地重开电脑,查看了未婚夫与他那位游戏“老婆”的种种聊天记录后,沉默地拖着行李箱,离开了他们合租的公寓。 许濛濛狠狠啐了一口,粗陶杯底嗑得桌子一声脆响:“什么东西!” 我想安慰两句,却发现语汇匮乏至极,甚至有些颓然乏力的感觉。 这世界虚妄浮躁、纸醉金迷,容不下太单调的深情。 “这种男人,就该碎尸街头!长得丑,没本事,还TM不惜福,小艾你一个高知美女,何必吊死在这一颗树上,找个好过他千倍万倍的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艾珏放下酒杯,泪眼婆娑地看向濛濛:“可是,我最好的六年,都给他了呀。” “他出轨了,是个混蛋啊!还有什么可想的?怎么能和这种人过一辈子?!” 小艾没有反驳,眼泪却簌簌地往下流,像是有冲刷不完的痛苦和委屈。 濛濛说的都对,可是哪有一道人生题有标准解答?就算有,也须有勇气抬起千钧重的笔。 小艾说:“甩门而走时,我也是这样想的,没有丝毫犹豫。可是,折磨人的是这过后的一个又一个长夜……” “小艾,在这之前,你们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她深呼吸,努力平复着失控的情绪: “其实,这些年,他一直对我挺好的,处处让着我。不过,每次争吵,我都要占据话语的制高。有时很小的事,我却总想争论出个对错,争到他低头沉默为止。有几次,他问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想表达的是什么?你能不能听我说完再反对我?他说艾珏,我们真的很难平等的沟通……” 许濛濛听不下去了,拍案而起:“一个大男人,怎么这点风度都没有?和自己女人计较话语平权,什么都和你平等平分,还要你一个男人干什么?当樽佛在家里供着?我那么爱伺候人,养只猫养只狗好了!” 这两个女孩,压根不在一种情绪里,也压根说不到一起去,我只能示意濛濛少说两句。 道理都懂,可是谁能做到清醒独立,不为难自己? 我从艾珏身上,看见了那个脆弱又不甘心的自己。 夜深,各怀心事,各自散去,我留在露台吹风,接到了周甘宁的电话,这是春节后我们第一次联系。 “还顺利么?今天的朋友圈被你们日本行的图片霸占了……” “目前还好,没出什么意外。” “压力很大么?我看了抄送,行程安排得很合理!” “可心里还是没底,如履薄冰。” “难怪每张有你的照片,都是参观烈士陵园的凝重表情。” “我没发照片啊。” “别人的照片里有你,笨蛋!” 我把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和担忧的问题都与他交流了,周甘宁给了很多建议,他总是这样,有能力为我遇到的所有困难兜底。 “谢谢你,这个时候打来。” “小姐,夜深人静你这样说话,我很容易乱想的。” “得了吧你!和舒舒怎么样啊?” “还……行吧。郁芸生,你别突然这么八卦,我适应不了。” “你百毒不侵的,还怕人八卦!” 我笑他,心情轻松了不少。这一阵子,似乎什么话题都能带出沉重,只有和他的对谈,可以回归从容简单。 “这个历史评价也太低了,得!白奋斗十几年!” “说什么呢,师兄怕不是认错人了?!” 他这十几年奋斗史,大概只有叶皎一个人能读得懂。 周甘宁沉默了一会,笑意懒懒地说:“看破不说破嘛,小师妹……不早了,去睡吧!” “好,晚安。还有,谢谢你的建议。” “嗯!放轻松,你做得很好了,有问题随时打场外求助电话,OK?” 我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之后两天的行程都很顺利,岚山的樱花开到了尾声,粉白的世界素净温柔,竹林清幽,清水寺的钟声悠扬,香客络绎不绝,满街鬓有花香的和服少女们,装点了京都的四月天。 团队共游,虽然不比自由行悠闲惬意,但也有分享同乐的趣味。 到了夜晚,相熟的同事们游兴仍足,有人提议去对岸的居酒屋再续一摊。 处处彰显严谨与克制的日本,只有在这些小小的居酒屋里,才能见到些恣肆喧哗的人间烟火。 几个年轻人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许濛濛同学败迹累累,喝了一肚子酒水,仍被架上了终极大冒险的惩罚台。 她要面临的惩罚,是找一位手机通讯录里的异性,表白三分钟。 半醉的濛濛兴奋得满脸通红,大臂一挥:“嘘,安静!” 静谧中,只有她的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拨号、等待接通的嘟声。 所有人都在敛声屏息等待着。 片刻后,一声低沉而熟悉的男声传了出来。 “你好,哪位?” “孙总,我……我是许濛濛,招聘HR,芸生姐组里的。” “嗯!什么事?”他的语气冰冷严肃,让长榻旁边跪坐着的人们都不由自主直起了身,噤若寒蝉。 “那个……您现在有空嘛?想耽误您,几分钟……可以吗?” “不可以。郁芸生呢?” 濛濛的酒一下醒了,面如土色,颤着声答:“她……在我旁边。我们……我们在居酒屋喝酒。” “让她回电话,九点前,北京时间!” 全世界都向我投来同情与悲悯的目光。 我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