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两个刚找到落脚之处的苦逼,又像盲流一样,再次灰溜溜地流落街头了。所不同的是,现在的她们比刚下火车时的状态好了很多。至少,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身上已经没有那股令人作呕的汗馊味了,至少,兜里也有了七张红彤彤的百元大钞壮胆了。至少,她们现在目标明确,已经不再像原来那样无所适从了。 赵小明依稀记得,原来听村里其他南下打工的人说过,虎门镇南栅区,厂房林立,工业繁荣,是打工者聚集的地方。所以,她们现在的目标就是去南栅找工作。 两个人拖着行李,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公交站牌下,顶着能把人烫出水泡的太阳等了足足有三十分钟,才看到一辆中巴车晃晃悠悠的驶了过来。 车刚一停稳,两人便忙不迭走了上去。 售票员例行公事地问:“去边度呀?” 二人一脸蒙逼。 售票员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用蹩脚的普通话又重复了一遍:“去哪儿呀?” 赵小明赶紧说:“南栅。” 售票员摆出了一副无语的表情。 有个乘客好心提醒:“小妹妹,坐反了。” 两人正在慌张,司机已经一脚踩在了刹车上,车门一开,骂骂咧咧地说:“土鳖,下去啦。” 两人仓皇下车。站在明晃晃的街道上你看我我看你的傻眼了好久,才恍然大悟:原来在城里坐车,不仅仅要看对目的地,还得注意不能坐反了方向。 两人只得“吭哧坑哧”地拖着行李,穿过车水马龙的马路,到对面的站牌下重新等车。还好,过程虽然曲折,但总算顺顺利利上了公交车,来到了打工者汇集的地方:南栅。 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大小林立的厂房门口,几乎都挂着醒目的招工启事。 赵小明选了一家看上去颇具规模的电子厂,进去一问,待遇也还不错,包吃包住,基本工资600,加班一个小两块钱,听那个招工负责人说,几乎每人每月,都可以拿1000块钱。 1000块呀,这对于长期生活在偏远农村的她们来说,收入已经相当丰厚了。她们当机立断,进厂。 因为完全合乎条件,她们没有任何悬念的就被录取了。接下来,就是填表格,签合同,录指纹,分宿舍,不到一天的时间,所的进厂手续都给办好了。 正当她们怀着尘埃落定的心思,喜滋滋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之时,生活却又向她们板起了冷硬的面孔。 每天晚上12点下班,而凌晨五点,尖锐的起床铃声就会把她们从床上薅起来。动作稍微慢一点的,对不起,迟到,罚款50。50块,相当于她们没日没夜的加班好几天的总收入,想想都让人肉疼。 所以,只要起床的铃声一响,所有的人都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起来,端着洗漱工具就匆匆忙忙地往盥洗池跑,刷牙,洗脸,上厕所,总计时不能超过15分钟。然后就端着饭盒就往食堂跑,吃早饭加上洗饭盒,总计时不能超过十分钟。 于是,不管男女,喝白粥的时侯都是清一色的抻着脖子,瞪着眼睛,咕噜咕噜的往喉咙里灌,然后一抹嘴,风风火火的就往车间里跑。 在这里,每个人都跟麻木的机器人一样,除了没完没了的加班加点连轴干外,几乎失去了作为高等动物应该具备的喜怒哀乐。来不及展望未来,没时间缅怀过去,甚至,连说话都没有时间。上班是流水线工位,容不得有半点马虎,下班后浑身都跟散了架似的,简单地冲洗一遍,往床上一倒就不省人事。 除了工作强度大以外,她们居住的环境也糟糕无比。 首先,食堂里的米饭不是馊了,就是和小石子之类的异物结伴而行,一口吞下去,把牙齿硌出血的事常有发生。也有人苦中作乐地调侃掌勺的厨师。“哎呦,你老人家看看,多新鲜呀,沙石里面居然还有米饭。” 其次,就是每天下班后的冲凉问题了,广州的天气燥热且又沉闷,一天班上下来,身上又粘又湿,跟裹了一层刀枪不入的金刚罩一样,甭提多难受了。所以,每个人下班后,不管多么累,首要的任务就是提着一个水桶往厕所里跑。先在水龙头下接满水,再提着水桶,缩在蹲便器的旁边,边忍受着阵阵恶臭,边用毛巾撩拨着水往身上擦……。 可就这种地狱一样的冲凉环境,水质居然还出现了问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生锈的水龙头里居然流出了很多小虫子?红色的,线头一样又细又长,一桶水接满后,水面上漂浮了一层那样的小虫子,仅观之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天气实在太过燥热了,不冲凉根本就没办法入睡。于是,开始有能人用丝袜罩着水龙头,利用它过滤水质。 这个办法倒是把大一点的虫子给拦截了,但那些比针眼还小的虫子,还是顺着丝袜的小孔流到了桶里,然后再随着毛巾蹿到了人体上。 有时候冲完凉了,却发现身体上到处都残留着那种红色的小虫子。皮肤敏感的赵小明首当其冲,率先被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子给咬了个千疮百孔。那段时间,她身上就跟被敌人攻陷的重灾区一样,大片大片的红疙瘩,层出不穷,奇痒无比。挠烂,汇脓,结痂,落疤……。再到后来,她索性不敢冲凉了,实在忍无可忍,就用矿泉水淋湿了毛巾,简单擦一擦就草草了事。 自从水质出现问题后,刷牙也成了一大难题。最糟糕的时候,她们甚至长达一个月不去刷牙,不去洗脸,正值鲜花怒放的年龄,一个个都灰头土脑的跟山林野人一样。实在忍无可忍了,便买瓶矿泉水,漱漱口就应付了过去。 以何绢的话说,看在金钱的份上,忍得了也要忍,忍不了也要忍。她已经计划好了,等这个月发了工资,先给爹娘寄回去四百块,然后再给正在读高中的两个弟弟寄过去六百块。前几天她往家里打电话时,母亲反复强调,已经一个多月没给弟弟们生活费了,要她发了工资,无论如何也先给弟弟们寄过去。 赵小明虽然不肯往家里打电话,但也盘算着等发了工资后,也要像其他有条件的打工者一样,在外面租个房子住,这个鬼地方,快要把人逼疯了。 可是,命运弄人,好不容易盼到发工资的时侯了,却被冷冷的告知,第一个月的工资要当做押金,不予发放。 什么叫绝望?绝望就是你已经把钱分门别类的分配好了,却突然被告知,一分钱都没有。何绢一想到弟弟们还在翘首期盼的生活费,一想到父母希望落空的浑浊眼神,当场就呜呜大哭起来。 赵小明本来还指望着厂领导看在她可怜兮兮的凄惨模样,能够心生恻隐,把工资给她们开出来。却不料,何绢刚喊了两嗓子,就被保安推了出去。 那一刻,赵小明认识到了一个尖锐的事实,在这个把活人当成机器人压榨的工厂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有的,只是冷漠和欺凌。因为她们是最卑微的打工者,所以只能像脚下的污泥一样,被人肆意践踏却根本就没有还手的能力。 好在安小米给赵小明的钱,除去买日常用品和基本开销外,还余下四百多块钱,可她刚拿出来,就被何绢拒绝了。这四百多块钱,是她们最后的保障了,不到万不得已,怎么敢随便动用? 没有任何办法,除了抓心挠肝地等下个月开支外,根本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如此浑浑噩噩地又过了半个多月,有天晚上,一直加班到凌晨一点,领班还没有让大家下班的意思。何绢实在扛不住了,就谎称上厕所,猫在蹲坑边就睡着了。 领班是个脾气火爆的中年女子,她一看何绢迟迟不归,直接冲进厕所,熟门熟路地把她给揪了出来。可怜何绢还睡眼惺忪地没搞清状况呢,就被领班拉着衣服在车间里游起了街。“她妈的,一个小时给你们两块钱加班费,你们居然还在加班的时侯睡大觉,你们对得起那两块钱吗?对得起厂领导的信任吗?” 何绢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嘤嘤哭泣一边小声哀求:“领班,我错了,我错了……。” 领班猛推她一下,何绢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几步,一下子蹲坐在了地上。 赵小明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你凭什么打人?” 领班一看有人公然挑战自己的权威,便冷笑一声说:“吆,还有打抱不平的呢?别说我并没有打她,就算我打她了,你又能怎么样?” 赵小明“嘿嘿”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领班大人,我只想提醒你,但凡狗仗人势的狗腿子,到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听我的话,你以后上街最好戴着头盔,披着铠甲,否则,那些被你欺负过的打工者要是联合起来,我担心你不死也得被人打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