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整个南域,最繁华的城池便是月都,而月都最热闹的街道是长乐街,要说起长乐街最令人流连的去处,绝不是秦楼楚馆等风月场所,而是一处特别的小酒馆——有家酒馆。 这里有最抠的老板,最欠揍的小二,和最美味的陈酿。 话说酿酒是个技术活,南域人善饮酒,但凡有点名气的酒肆,一般都有不外传的独家秘方。 有家酒馆偏偏没有秘方,所有的酒都是老板一时兴起酿造的,且酿完就忘,每每总能翻出新花样。但好在他本人也嗜酒,酿酒的兴致比喝酒还高,不然那一地窖的酒怕是让他一人给喝光了,实属酒鬼之大幸。 因为奇特的酿酒习惯,导致每一坛酒都有可能是世间最后一坛,虽然酒有不同,但各有风味,深受月都百姓追捧,故而名声大噪。 虽说酒馆早已声名鹊起,在南域酿造行业占有一席之地,酒馆老板还是抠得要死,规矩又多,坚决不赊账,一季之内不酿回头酒,不批量出售酒水,若要在他酒馆浪费一滴酒,下次就别想进酒馆的门了。 小二也是,一个人既做跑堂,又当学徒,却偏偏生得一副暴脾气,对待寻常客人还好,不冷不热,若遇上醉酒的大汉,直接暴打一顿扔出门。 若非有家酒馆的酒独一无二,摊上这样的老板和小二,迟早得倒闭。 此时,正值黄昏,酒鬼老板忽然来了兴致,要去酿一坛世间最美的酒。 可怜的小二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去,于是手脚麻利地撵走了酒馆里的客人,将将要挂上了打烊的牌子,眼前却已多了位白衣墨发的客人。 对着如此风神秀雅之人,小二难得好声好气道:“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 他发誓,这绝对是他跑堂以来最和善的语气。 清渊闻言笑了笑,“我是来寻人的,曲老可在?” 曲老,有家酒馆的老板兼酿酒师傅,人称曲老头。姓名不详,来历不详,酿酒一绝,对于月都百姓而言,这就够了。 来酒馆喝酒的人多是多,称呼从来都很随意,曲老这么正式的称呼还是头一回,难不成是熟人?小二随即反应过来,忙点头,“找我师父啊,他在后院酿酒呢。客官贵姓?” 清渊笑容不减,不紧不慢道:“免贵,姓纪。”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块雕琢古朴的小木牌递给他,“曲老曾许我一坛伤心酒,约好今日来取。” 伤心酒,味道醇厚,余味苦涩,饮之使人流泪,故谓之伤心酒。 曲老头从来不随意把酒赠人,更别提专为什么人酿酒,就是皇帝来了也得从酒窖里搬酒喝。不过,既然有师父亲手做的小木牌,应该是位至交吧? 琢磨透了这层关系,小二忙道:“好嘞,纪公子请跟我来。” 话音刚落,就听后院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吼声:“猪猪!你个臭小子,磨磨唧唧的干嘛呢?还不快来搭把手!” 猪猪,小二的名字,据说是个被遗弃的孤儿,在林子里嚎啕大哭差点被野猪吃掉,还是曲老头把他捡了回去,然后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当然,除了曲老头,没人敢这么叫他。 “哎!来了来了,酒鬼老头儿,有位纪公子找你。”小二说着加快了脚步,也不怪他兴奋,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那抠老头有什么朋友呢。 清渊闻言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跟着他一道儿进了后院。 曲老头正在酿酒,听见脚步声转身看了眼,便把活都丢给了小徒弟。 “来了,坐吧。” 平淡语气,寻常态度,小二心里不禁有些失望,不是老朋友啊?也对,酒鬼老头儿那么抠,哪会有这般风神的公子朋友。 这样想着,便自动接过曲老头的活儿,专心酿酒去了。 院里的几棵大椿树都上了年纪,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树冠高大如伞盖,遮天蔽日。树下有木质桌凳,上面摆着一个大茶壶,一摞粗瓷碗,看起来再简陋不过了。 曲老头说着坐下倒茶,清渊也不客套,掀起衣摆坐了下去。 茶是好茶,色泽清亮,香气独特,藏丘山的茶叶,涂罗川的野泉,即便茶具粗劣也不影响味道,倒是省了诸般工序。 “几年未见,曲老倒是一点没变。”清渊一手扣着桌沿,眉间带着几分笑意道,“动不动学人家乱给信物,如今可要兑现了。我的酒呢?可曾酿好?” 虽知有此酒,却也只是听说,那木牌还是曲老头学木雕的残次品,扔了觉得可惜,就随手给他当信物。 诚然,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随意的人了。 “伤心酒?我……我喝了,反正也不适合你喝。” 曲老头莫名心虚,上次喝糊涂了,误把伤心酒当梨花酿喝了。再说了,顾名思义,那酒喝着就伤心,有故事的人才能喝出其中滋味。 那小子还年轻,品不出其中滋味,给他也是糟蹋了。 清渊以手抚额,“也罢,喝就喝了,一坛酒而已。”尾音一波三折,听似无所谓,却感觉有满满的控诉在。 “哎……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吗?等我得空,再给你酿一坛。” 曲老头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唉!颜面扫地,每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就感觉自己多十恶不赦一样。 清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好,不过,我可不想再等十年了。” “这个自然,我保证下次一定给你伤心酒。”曲老头说着忙递给他一碗茶,忽然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清渊不过一个小孩子,通身气度却令人心折,不愧是那个地方出来的人! 想到这,便转移话题道:“行了,说正事,荒泽给你传信了吧?” 清渊点点头,他正是为此事而来,“灵女出岛,他放心不下,希望我照看一二。” “说起来,你也多年未曾见过灵女了,等着,给你看样东西。”曲老头起身离开,没多久便拿着一幅画过来。 “灵女生性孤僻,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若无画像,想寻到她,怕是不易。” 想到信上所言,清渊好奇道:“荒泽说她想看看人世繁华,曲老觉得呢?” “有啥好看的?此番出岛缘由未明,依我看,多半是去找她那个凡人爹,涯城是必经之地。”曲老头叹了口气,“若是涯城找不到,便去云溪看看吧,云溪若还没有,那就在月都无疑了。” 上任灵女和溪与凡人结合,生下一个女儿后亡故,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被族中长老带回岛中,抚养成为新一任灵女。现下这种情况,多半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要去寻亲。可据他所知,她那个凡人爹早就亡故了。 不过,云溪李氏尚在,灵女莫不是想认祖归宗? 说来,荒泽也是够宠她,视族规如无物,要不是大长老和二长老死得早,估计这三人有得掐架。这样想着,便打开了灵女画像。 清渊认真看着那幅画,眸中光芒闪动,画上的女子一袭淡紫衣裙,腰间系有一块玉佩,面容绝美,最吸引人的是那双星光般璀璨的眸子,深藏淡漠与孤独,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艳和矜贵,倒是和荒泽很像。 脑海中蓦然闪现出另一双眸子,明亮温暖,流淌着生机和希望…… “这便是灵女的信物流珠紫佩?看起来有点眼熟。”清渊目光落在玉佩上,久久不动,莹白的羊脂玉,雕成月灵花的形状,下坠紫色流苏。 “但凡灵物,典籍皆有记载,眼熟也不奇怪。”等他看差不多,曲老头便收起画,叹道:“可惜了,织云青佩下落不明,不然合二为一……”说着抬头看他,笑道:“哎,我都忘了,族里的事你早就看淡了,哪还会在意这些。” 确实看淡了,清渊起身道:“算算日子,我也该启程了,告辞!”再过些日子便是纪氏夫妇的祭日,多年未归,他也该去上柱香了。 曲老头也不留他,嘱咐道:“涯城纪氏,该提防的,还是不要大意。” 纪家那一窝子真没几个好人,大房夫妇早逝,没有子嗣。二房当家的耳根子软,就一个闺女识大体,还是个病秧子。三房当家的眼高手低,一肚子坏水,偏偏有个命根子,却是个无恶不作的混世小霸王。 他这一回去,可不是人家眼中钉、肉中刺吗? 月都将乱,涯城安能置身事外?清渊了然一笑,便道:“明白,不会吃亏就是了。”说罢便告辞离开了。 画像展开时,小二不经意瞟了眼,顿时觉得在哪见过,等人走了,便凑到曲老头旁好奇道:“哎!酒鬼老头儿,那画像上是谁啊?看着好眼熟……” 曲老头接着酿自己的酒,“问这么多干嘛?去去去,干活去!” 清渊虽走出老远,但耳力极好,听到小二的话脚步顿了下,也没细想。 小二努力回想,突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噢!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以前经常来买酒的那位姑娘吗?”不过这几年没来过了,看着也没有画像上这么高冷,很平易近人,还和他打过招呼来着。 曲老头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敲,“傻了吧你?人家都没来过月都,见到漂亮姑娘就眼熟……”说着摇摇头就要走。 “漂亮怎么了?眼熟怎么了?我说见过就见过!你个糟老头子!”小二也生气了,“老子不干了,你爱教谁教谁去,哼!”说着气冲冲地甩手走了,把曲老头撞得肩膀一歪,愣生生转了个圈。 “这暴脾气……像谁呀?你给我回来!酒还没酿完呢?”稳住身形的曲老头忙追了出去,虽然这小子脾气是大点,但天赋高呀。 夜色降临,街上行人更少,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轻轻袅袅,比月色还凉。 清渊心下一动,回眸看了眼远处的高楼,逆着光,珠帘下只露出一角水绿色衣衫。不知为何,总觉得那衣衫的主人便是吹笛者。 楼外杏花轻软,春光摇曳,正是好时节。笛声落在人心上,颇觉孤寂,想必吹笛人也是心有所念。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