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业寺位于半山腰,风景奇绝,荣姮拉着清渊四处转悠,她才不想听和尚念经呢。 若修来世,现世将如何?委曲求全过一生,岂不负了大好年华?倒不如活在当下,所有功过善恶,自有后世人去评说。 离寺庙不远有一处山泉,两人坐在岸边的青石上,阳光很亮,山水草木格外明朗。万物生长,熠熠生辉,水声清越,风景怡人。 荣姮轻轻哼着曲子,正是夜宴那次唱的有所思,曲调显然比上次轻快,唱着唱着突然停下来,看向清渊,“这首曲子是个残曲吧?总觉得好像少了一部分。” “你很喜欢这首曲子?”清渊说着将手中的花环戴在她头上,左右端详了一下,很好看,果然令人眼前一亮。 嗯,他的阿灵,怎样都好看。 摸了摸头上的花环,荣姮在水边照了照,青绿柳叶间点缀着各色星星般的小野花,火红、纯白、深紫,相映成趣。 “嗯,喜欢。”荣姮说着,忍不住冲水里的影子做了个鬼脸,然后笑着回头看他。 也不知道说的是曲子还是花环,清渊笑着摇摇头,伸出手,“过来!” 荣姮很听话地走过去,坐到他旁边。清渊接着道:“是还有一部分,长安把马车赶得太快,故事说到一半就到月都了。当时那女子唱的是上阕,两年后故地重游才听到她唱的下阕,我唱给你听。” 好啊好啊!荣姮使劲点头,她还没听过清渊唱歌呢。 低沉的嗓音悠悠响起,“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真好听!说话的声音好听,唱歌也好听,她要沉醉了。咦?荣姮呆愣了几秒钟,不是说好的相思与君绝吗?怎么又生死不相弃了? 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清渊敲了敲她的脑袋,“所有的誓言都不抵真实的心意,她很爱她的心上人,自然不愿相决绝。” 或许,她也是个傻子,心里装着一个人,便事事都想以他为先。 哪怕知道没必要,还是飞蛾扑火般执着,可怜还是可悲?明明十年前就见过清渊,明明答应过要带他回家,却还是为了祁雍,失约了。 那时的他应该是刚被纪家逐出门吧?云溪向来是各族混杂之地,当初外祖父武力平定各族纷争,经营多年才有云溪欣欣向荣的局面,但恃强凌弱之事屡见不鲜。纪家人把他送到那里,大概就没想让他活着离开。 初见他时,衣着虽如乞儿,一双眸子却是清逸出尘,少有的干净纯粹。 她幼时多半在云溪生活,难得遇到年龄相仿又合她眼缘的孩子,自然死缠烂打地追着他。后来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也是个孤儿,小小的身板却背着一杆□□,跟个老大人一样练枪法,三人便是这样结识的。 那时她用的名字就是阿灵,月灵花的灵。 后来聆音族起兵叛乱,安北大将军出兵征伐,祁雍和祁梵随行。她和清渊约定好要庆祝生辰,但临时出了变故,还是生生错过了。 即便后来命暗卫多方打听,也再无半点消息,她以为,他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清渊看着她的眼睛,“你在想什么?” 荣姮轻声道:“我们幼时在云溪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你应该记得吧?那时在长乐街上,你说的阿灵就是十年前在云溪认识的阿灵吧? 若非相识,徐落怎么会匆匆离开呢?他身上的那柄□□,便是幼时背着的那把。所以,即便记忆混乱,她也会觉得眼熟。 当然记得,清渊笑道:“你都想起来了?” 那么久远的事,原以为她都忘记了,没想到她也记得,很好。 是啊,想起来了,荣姮低着头,“是我不好,没能找到你。” 那天祁雍的父亲代皇帝接收聆音族的降书,外祖父命舅舅前往护佑,未料有伏,回来的却是三具冰冷的尸体,还有手握摄魂笛一身是血的祁雍,他的病根便是那时候落下的,肤色总要比别人苍白些。 吟风谷是聆音族世代聚居之地,竹林青青,风吟细细,因而得名。 如此风光秀美之地,却令当时尚且年幼的她生出无限憎恨来。祁雍的父亲和大哥,她的舅舅,以及随行的使团,尽数葬身于此,她怎能不恨? 而祁雍,虽然捡了一条命回来,却一直昏迷不醒。她便日日守在一旁,将与清渊的承诺忘得干干净净,等到想起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清渊笑着摸摸她的头,“阿灵,我能找到你就好。” 当时终归是年少,知道她有一个常挂在嘴边的玩伴,却还幻想自己总会有点不同。鼓起勇气想去相信一个人,却等来满满的失望,他便一个人离开了云溪。 兜兜转转,他在涯城遇到失去记忆的她,长大后的阿灵。 那时她不仅忘了祁雍,也忘了他,没有过去的阿灵,他可以重新走到她心里去。就仿佛老天重新安排了一场相遇,不早不晚,恰逢其时。 还好,这一次,他们终究没有错过。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在青苔上,空寂悠然。 清渊一把拉起荣姮,“走!带你去看落日!” 荣姮攥紧他的手,生怕一松手人就丢了,“去哪看?” 清渊笑道:“当然是寒业寺的最高处,藏经阁!” 苍山蔚然而深秀,静穆庄严,杳杳钟声穿破日暮时分的静谧,落在旅人的心上。 飞鸟归巢,浮云倦游,摇摇晃晃的夕阳迟迟不肯落下。余晖掩映下的寺庙楼宇,祥和宁静,缕缕炊烟升起,许是寺里的僧人开始准备斋饭了。 藏经阁的屋顶上,两人并肩看落日,衣袂飘飘,岁月静好。 从高处看去,日落下的山中景色出奇的秀美,天地间一片和气,万物运作有序,使人慨然有随物同化之感。 荣姮偏过头,好奇道:“清渊,中原的落日好看吗?” 清渊看了眼远处苍茫的群峰,笑道:“大漠落日雄奇壮美,又岂是言语所能描绘?雪山皑皑,大漠无垠,终归要自己亲身感受,而不是听说。” 荣姮将头靠在他肩膀上,闭着眼睛道:“真期待我们的中原之行,落日我见过,可我没见过雪花,你说,它落下来的时候像梨花,那它是长在树上吗?要不就是种在池子里?就像莲花那样从水里开出来……” 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清渊忍不住笑出声来,“阿灵,你真可爱!” 第一次听说雪花能从水里开出来,也对,南域气候四季如春,即便在最冷的时候,也从未下过雪,她不曾见过,自然想象不出来。 可爱?荣姮又抬起头,一脸担忧地看着他,这可怎么好?三哥曾说过,说女孩子可爱是不忍心直接说她傻,他是不是觉得她傻? 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问明白,“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我。” “嗯,什么问题?”清渊道。 “你……会不会嫌弃我?”荣姮一脸认真。 清渊看着她的眼睛,若有所思,突然笑道:“这个问题,你容我好好想想……嗯,好像还真有?你想听吗?我可以一桩桩讲给你听。” “讨厌!我不听!”荣姮瞪了他一眼,捂住耳朵,愤愤不平道:“哼!这个时候,不应该说不嫌弃吗?怎么到你这就变了?” 清渊忍不住笑出声来,拨开她的双手,“好歹听我说完,可不能随便冤枉人。” 荣姮深吸一口气,目光不善地看着他,“好!那我就听听你怎么圆。” 清渊捏捏她的脸,笑道:“我嫌弃你的地方太多了……但是,刚好,我所嫌弃的,也都是我所喜欢的。所以,我有多嫌弃你,就有多喜欢你,明白?” 太绕了!不明白!荣姮摇头,“你说清楚点!” “那就换个说法,我喜欢你,自然也就喜欢你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哪怕是你觉得不好的,在我眼里都是好的。”清渊笑着道,这样该明白了吧。 “也就是说,你不会嫌弃我?”荣姮茫然道,幸福来得太突然。 “嫌弃你什么?”清渊问道,一副很好奇的模样。 荣姮掰着手指算来算去,缺点太多……好吧!她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就比如说爱唠叨?” “怎么办呢?我就喜欢听阿灵的声音。” “再比如说,笨手笨脚,没见过世面。还特别小心眼,爱记仇。” “你夫君呢,没什么优点,就是聪明能干,又见多识广,颇有容人之量。” “嗯……还特别能吃。” “放心,我养得起你,尽管吃。” 一口气问下来,荣姮觉得自己招架不住了,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成就感,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该不会是在逗我开心吧?” 看着她询问的眼神,清渊笑了笑,将她揽进怀里,“当真!” “好,我信你!”荣姮笑得眉眼弯弯,这真是她听过最好听的情话了,想到这,忍不住在他怀里蹭了蹭,接着道:“那雪花到底是长在哪里?” 真是执着!清渊揉揉她的头发,柔声道:“雪花呢,是无根之花,寒冬时盛开,轻盈若柳絮因风起,遇到温暖就会融化成水,可观,不可触摸。” 许是黄昏的余光太温暖,荣姮听着听着便有了睡意,喃喃道:“好想去看雪呀!” 雪山,是不是一座山都种满了雪花呢?中原,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不多时,看着怀中熟睡的人,清渊会心一笑,谪仙般的容颜美得惊心,衣袖飘摇,在余晖下越发显得孤高绝世,偶尔路过的僧人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 离藏经阁不远的回廊处,祁雍一袭墨色长袍,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相偎的两人,在檐下伫立良久,然后转身离去。 见自家公子离开,躲在暗处的莫问也看了眼藏经阁屋顶上的两人,不解地皱皱眉,转身跟了上去。 夜色降临,寒气渐重,天幕漆黑如墨,星月交辉,一片璀璨。 清渊将长安递过来的披风盖在荣姮身上,笑意不减,始终未曾挪动过身子。 阿灵,等我们老了,走不动了,躺在庭院的软榻上看落日和夜空,就像现在这样。又或者我们干脆住在山上,高处看得更清楚,你说好不好? 不说话?那就当你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