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说远郊庄陵屯驻的葱茏山脉,人间的某块了无人迹的荒野之上,一座肃穆得诡异的私家园林隐藏在丛丛纷乱的杂草枯树之后,不是那种金碧辉煌的江北园林,而是破落陈旧的江南园林的式样,清冷得孤寂而又落寞得庄严。一块成色深沉的不知何种树木材质的木匾,上书墨黑干涩的狂草,此居名曰:八苦居。 话说为料理这世间生灵之事,神设四司:命司、尘司、缘司、梦司。命司管理生死,尘司管理情智,缘司管理因果,梦司管理时空。四位姬神分别执掌四司,神秘而少有人知其真实面目,外界一律以其管理的司属称之。四司皆有各自的御史,御史皆是司家的人,分别是:司命、司尘、司缘、司梦。而阴阳、地府和凡世监所属的,皆是命司。 各司有各司的工作机制,如同命司之下有地府、凡世监、精神容器三大主流分支,尘司之下也大致分为三部分:七情阁、六欲台、八苦居。顾名思义,分别执掌关于七情、六欲、八苦之事。不过芸芸众生,多少情智纷乱,此处六七八不过皆是虚数,假意这万千情智能够数得干净明晰罢了。 这个不为人知的荒野之上的,正是尘司之下的八苦居。 * 八苦居内,香烟袅袅,是辛辣而又苦涩的味道。泛黄的老旧的罗帐纱帘,隐隐约约在神秘而又充满侵略性的香烟里。 一名绿衣女子耐心地站在古色古香却也十分显旧的书桌旁磨着墨,另一位一袭亚麻色长衫的女子坐在桌前,手握竹简正在翻阅着什么。香烟模糊了她们的容颜。 一阵风过,略略消散了些许香烟,才看清那坐在桌前垂眸的女子,是孟月常。只不过在这里,她是月常。孟、月两家皆是辅佐四司的得力家族。孟月常身份更是特殊点,作为两家共有的后代,她在家族之中基本上是属于具有家主权力的巅峰存在了。 月常她粗略地浏览了下案上的竹简,方才抬头幽幽地开口,声音依旧温柔可亲,只不过在辛辣的香烟的侵染里变得多了几分凌厉:“忘忧,近年来,誊写记录了这么多卷宗,你可有什么感想?” 被月常称作忘忧的女子,声音也如那身雨后铮铮青竹色的绿衣一般冷凝:“八苦居绝非子虚乌有的闲来之名,尘司大人以此命名自有他的用意。只是人生何止八苦。如此几卷竹简,多少人茫茫的一生的探索,为的说到底不过是尘司给予的一道命题,参不破,便执迷不悟,死得其所。”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依你这么多年的见闻,何苦最苦?”月常蓦地“啪”地一声掷下了手中的竹简,满含笑意却不带情绪波动地凝视向那绿衣女子的眼眸。 “忘忧觉得,生老病死最苦。”毫不畏惧地注视着月常幽深的眼眸,那绿衣女子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手下磨墨的速度却并没有因此而减缓,“生老病死最是人生常态,本味即苦。它们最基本,也最无法逃脱。知,而避不得;明,而掌控不得,因而苦上加苦。生老病死既有一定抉择,又不带绝对性的选择权力,无关对错,甚至无关生灵本身,是自然之大律,所以最是无味,亦是最苦。” “那生老病死四苦之中,哪一味最苦?”月常加深了笑意,继续追问道。 绿衣女子尚在磨墨的纤纤玉手一顿,低头思索了片刻,道:“生老病死四味之中,生死两味更苦。生死两味之中,死偏酸甜,生偏苦辣。生比死更苦。” 听到绿衣女子的答案,月常点了点头,算是种赞同。不过,她又幽幽然地开口补充道:“你说的确实不错,这段时间你没白呆在这里。但是,你要记得,尽管无论哪一味,都以为自己够苦了;或是某个旁观者,觉得这一味已经够苦了,也都不算实数。这世间没有绝对……苦上有苦。” “是,师傅。”绿衣女子又恢复了磨墨的平均速率。 月常提起案上笔架上挂着的一支狼毫,铺开一方竹简,蘸墨开始书写。口中却并没有停止提问:“那这些年的案子里,哪一桩,最让你觉得生苦;哪一桩,又最让你觉得死苦呢?”眼前的自家徒儿,托付于尘司大人此处修炼也算是有一段时间了,不知凡尘之事是否已然司空见惯,还是说……凡心不死呢。想当年,自己渡她,既为私心,也是为了上面的安排,如今相处久了,也希望她能够从这凡尘八苦之中真正解脱。因而名之,忘忧。月家素来辅佐于四司,月忘忧,当在尘司之处。 月忘忧迟迟没有回答,似是在细细回忆思索这段时间接触的所有案子,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宁蔺两家之父母死苦,眷恋子女留不得,顾念大义挽回不得。人皆有云:唯有一死方得安宁。可真的死后,他们真的安宁了么?”虽说对死后仍对子女留恋担忧的父母不少,然而他们所面对之事超出常人认知,甚至是连非常人界都会难以抉择、为难斟酌的境地。作为力量绵薄的人类,能够做出这样勇敢而决绝的决定,着实教她敬佩。正是这样般配的卓越的默契见解,更反衬出他们对孩子愧疚不已却又自信满满的柔软和矛盾。这样子的坚强和柔软,教她生生羡慕,也着实为她们感到惋惜。 直到今天,月忘忧还记得蔺澄母亲,这个生来便柔软得一塌糊涂的女人,知道自己死后冷静无比,还坚持要等宁家两位好友来。她丈夫依然是纵着,一如当年她偏要不顾一切保下蔺澄那个孩子。后来的宁家父母,自信坚强、冷静沉稳的一对璧人,在随香烟消散的最后,留下了一个含着泪复杂的微笑和一声缥缈的轻叹:“结果还是只留下了孩子们自己……和以前一样啊。”月忘忧觉得他们是不称职的父母,但也认可他们是伟大的父母,在整理他们的卷宗的时候,提笔一笔一划间仍有丝丝薄凉的触痛和莫名的悲伤。或许……这就是凡心吧。 由于在低着头磨墨,月忘忧两鬓垂下的发丝遮挡住了她具体的神情。更何况这室内还有着香烟袅袅。就算两人面面相觑,眼前尚还隔着一层朦胧不清的辛辣香烟。只不过,心动了就是心动了。月忘忧的触动失神,月常能够感知得到。 “那生苦呢?”见等等却没有下文,月常继续提问道。 “蔺澄。”被打断了不经意的失神,月忘忧总算是回过了神来,冷漠而又简短的回答。 “有趣的回答。”月常微微一笑,“纵使父母双亡,亦有情同父母的肖家父母照顾。虽说家族纷争四下无人,但仍有两个异姓哥哥处处关照,宁澈更是改姓护她周全。虽说身体柔弱,但聪慧可爱,受人喜欢,有的是让着她的人。如此一生,虽说是苦短了些,但谈不上是你口中最苦的生苦吧?” “过慧易夭。有些事,还是不知的好,可她偏生知了,以至于有些该知道的事情,被搁置了。她寻求了答案这么久,如今即便是死了仍还念念不忘,到最后,不过是落了个不知的下场。这是她此生再聪慧也走不出的‘惑’。求生执念过甚,报复信念过强,死而不安,也在生苦之中。” “是么,可我怎么听来,你所悟的最苦,是‘求不得’呢?”放下手中的笔,月常转过头来看她。 “凡世八苦,本就息息相关,不可能完全独立谈论。忘忧谈论的,只不过是主体。此案确是生老病死苦,也涉及求不得苦,亦有爱别离之苦。依忘忧所见,最大的苦因在生死不在求不得及爱别离,因而,蔺澄是生苦。”算是磨了足够多的墨了,月忘忧轻轻放下了墨石,笃定地解释道。 “说得不错。”月常直直地凝视了月忘忧许久,以至于即使有一阵厚重的香烟飘过严重遮挡了视线,月忘忧也能感受到她柔和却通透过分的目光。香烟袅袅里,月忘忧听到师傅轻淡而又意味深长的最后一问:“那你觉得,撇开生老病死,求不得和爱别离哪个更苦呢?” 又是一阵厚重过分的香烟。这一次,直接扑到了月忘忧的脸上。她刚想开口回答,却被香烟蓦地呛住了。辛辣而又苦涩的味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个味道,她该习惯的,可还是辛辣苦涩得她说不出回答来。 或许是她潜意识里不想说,或许是师傅不让她说吧。 只是突然间,她很想哭。可诚实的眼眶被辣得干涩。 这……算是还没苦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