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来时劫 第九章:有狐 林洛威大概至死也不会知道,只因月夜他送去陈府的一个青楼女子,南梁国运就此改写。 月朗星稀,白龄绥被扭送出他房中,径直押到私牢。路经庭院,见到那些被砍得光秃秃、只剩树根的枇杷,她若有所思,嘴角微微抽动。 原来,他也曾在乎。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的奸猾连累了这些本该硕果累累、迎风舒展的枇杷。 可被她连累的又岂止是枇杷,当她再次见到任战时,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的小脸突然鲜活如水,与他的狼狈面面相觑。任战也惊愕万状,那日听闻她被刺客救走后本以为再无来日,谁知他们又在这牢里辗转重逢,真不知是喜是忧。他冲到牢门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于拐角,他失神跌坐。 她靠在冰冷微湿的石墙,轻轻揉着疼痛鲜明的头。忽然十指一僵,眸中冷光凝住,想起先前本欲半路丢下陈拂归,以免他非要急赤白脸地随她上山寻死,却没知会过龄漫,不知他能否有心留他一命。 又一件要命之事浮现于眼前,她的小指突兀地颤起来,掌心一点热度抚上凉如白玉的面颊,胭脂也掩不住白浪般泛出的惊心苍白。龄漫无法开启暗道,便会取道静水,她对龄漫倒有十足信心,上山应该不成难事。 她只是心虚地惶恐着,有些事不该飘进他纯净的耳中。 ************************ 所谓进退维谷大抵如是。 白龄漫小小年纪便如一老朽怅然唏嘘,用衣服兜起一捧野果磨磨蹭蹭地走在路上。天色渐晚,他却依旧拖沓着脚步,愁眉锁眼,似有隐忧。 回到洞中,他唉声叹气地走到陈拂归身旁——他的情形单用一个“惨”字形容略显苍白,断腿后非但不得救治,反还蜷在这阴冷潮湿的洞穴中,终日只吃些野果充饥,敷一些止痛的草药,好好一个清秀飞扬的少年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白龄漫心疼地轻声细语道:“拂归哥哥...怎么样了?还疼么?” 偏偏他脸色灰白也难泯轻狂笑意,咬牙说道:“我..自然好着呢,我还...不能...死。” 他递上野果,忽然翻脸怒道:“到此为止。回头吧,先把腿伤养好,再拖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你在这什么都做不了!” 他断然拒绝,“不能回陌上,万一陈秭镇追来...” “事到如今必须赌一把了啊!”龄漫瞪着一双灯笼般明亮的眼睛,“待在这也是一死!不如冒险回陌上找一个医馆...” “不能回头...起码要养上几个月的伤,太久了!这里与静水只一线之隔,还不如殊死一搏...我照前几日已见好了,只要...” “什么只要!没有只要!你必须回去治伤!”白龄漫被他的冥顽不灵气得歇斯底里。 他垂眸,半晌才苍凉一笑,“是我没用...竟被人夺去了剑。” “没用的是我。”白龄漫低头呢喃,“你还不是为了救我。” 他喟然一叹,望向洞外乌深夜幽,突然背过身心平气和道:“好,那就依你,我明日再去采些草药。” 陈拂归模糊应了一声,不见那十一岁的少年容颜冷厉,眉心郁结,眼底流过毫不逊于他的决绝,怀中赫然揣好了几棵草药,却没有交给他。 ************************ 十月初六,这将是闲逛鬼门关的一日。她笑意寡淡,冰冷指尖有意无意地抚过锁骨上的齿痕——这是丧家之犬的印痕,证明她由内而外、肉身魂灵无一处不属于他。 只属于他,甚至不曾属于她自己。 私牢空荡幽深,故而从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格外真切。那步履不疾不徐,可白龄绥还是听出了他的遂心快意——一个即将违抗皇命、弃几万大军不顾的主帅的任性。他差人把她粗暴地架起,路过关押任战的牢房时刻意一缓,目如鹰隼探去,又冰冷地一擦而过。 被塞进马车之前,她回首宁静地问他,“陈秭镇,为什么之前不出城追他们?” 他寒气森森的脸不善地仰起,并未应声。白龄绥见状一笑,“你不敢?有了我你便敢了?这么信任我?” 他窝火地拧紧眉头,觉得今日的白龄绥格外惹人厌。 惹人厌的人又在闲言冷语道:“我知道你不肯听劝,只说最后一句,你即将害这些人枉死。” 那些侍卫如泥塑木雕般杵着,她隐隐一笑利如刀裁,钻入马车之中。 明明共乘一车,却如同清尘浊水相隔,二人皆是心灰意懒,烦心倦目,连尖嘴薄舌的互相谩骂也停下了片刻。 “你那些法术都拿去喂鸡了吗?连连落到我手里,怎么,侍卫都打不过?” 白龄绥刚庆幸能得片刻安宁,不料他又唇舌作痒,向她发难。 “你尽幸便好。”她懒倦闭目,淡淡道:“我不与将死之人一般见识。” “我并非要与妖怪拼命。”他漠然言道,“估计他们已经死在芒山了吧,我只是去捡回那把剑。” 她淡然得昏昏欲睡,陈秭镇蹙眉冷笑道:“你倒一点都不担心你弟弟?” “你去追你的弟弟,我在追我的弟弟。”她故作恍然大悟之笑,“原是这么回事,你不觉得命运玄之又玄吗?” 他白眼相看,轻蔑地扭过头去。 行至城门,守卫自然识得陈府护卫,客气地上前寒暄—— “刘统领,将府军士们这是要...” 刘函向后一瞥,眼神傲慢地示意道,“马车里是将军夫人,将军出征在即,我们护送夫人出城为将军祈福!”守卫闻此立即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 终于从巷陌人家逃往橙黄橘绿的郊野,她眼眸微微一亮,苍白的唇角提起单纯温凉的欢喜。旁边那烦人精却煞风景地冷声命令道:“告诉我去有狐最近的路。” 白龄绥缩肩弓背,恹恹答道:“没近路,就那一条。” 她在冰冷的静默之中昏沉睡去,等再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见一场近在手边的秋雨霏霏不绝,也不知飘了多久。水汽凉入心扉,清寒刺骨,偏偏她体内焦热如火炙烤。 她苍白的手指紧紧揪住腰侧,双眸微张,狐咒开始了。 陈秭镇见她面色如纸,唇也尽失血色,冷汗涔涔如雨,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深痛巨创。莫名其妙地瞥了她好几眼,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只将一双秀致的眉越掐越紧。 “报!将军!仍未发现逆犯!” “再找。” “是!” 又走了一程路,他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拨去,却万分错愕地见她一副垂死之态,双唇已被咬裂,渗出的血充作唇脂染了一片朱红,牙齿仍死死抵在下唇发狠地碾。她的指甲将手心硌出了十个苍白的凹痕,恨不能沁出血来,肩膀也不可抑制地起伏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松手,攥住纤细的手腕,如有钢刀刮骨。 陈秭镇冷俊面庞满是惶惑,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了。” 她痛苦阖眸,汗出沾背,脖颈也狼狈地黏住一绺青丝。单看这不堪其苦的神色像极了临盆在即的产妇,只是她极其安静,一声不吭,仿佛受了多大苦楚都能和血咽下。 马车颠簸如细碎稠密的海浪,她只觉头重脚轻,身体像被截成了三段。到后来手腕已被她心狠地掐出了淤痕,眉皱得连带着头疼,牙根也咬得麻木,可那焚烧经络的痛楚依旧无从稀释。 阴雨如一把女子青丝,哀怨地洒向天空。 她蜷缩成团,几乎把脸埋进腹中。那枚神秘的齿痕不知何时已转为炽热的猩红,新鲜得像要滴下血来。伤口散着烧焦的气味,像一根烙铁坚实地粘在皮肤上,忍也不是,拔也不是。 这便是狐咒,焚烧经络,痛入骨髓。 陈秭镇已怔在一旁,见她满脸泪痕,眼角还噙着盛不下的泪,呆呆地倚在角落,目如深洞,仿佛一个轻微的触碰都会让她粉碎成末。饶是在水牢里受了一夜的刑也没见她眼眶湿润一分,此刻却像待宰羔羊般脆弱。 可她失神的双眸里并非空洞无物,相反,满是一道黑影。 也只有他的身影,在泪光里都不会被泡得模糊。 ...... ...... “感受痛楚。” 他用起人类的语调时总有丝一板一眼的牵强。 在她痛不欲生时,在她涕零如雨时,从小到大,无论多难堪的场面都已化作他眼中阒寂的冰冷。 他俯下身,冰面般的瞳孔映出她苍白惶然的脸。他棱角分明的脸孔像是一片久荒成寒的寂寂山岭,在那一瞬贴上她肌肤,露出利齿,刺穿她的锁骨。 果然,妖怪都是通体冰冷的。 那硬如坚木的手臂钳住她不堪一握的腰,还未用力她便觉得快折了。幸而他并未存心折磨,穿骨不过眨眼之事,俯仰之间血汩汩流下,她在他耳侧放声痛哭。 “再哭便拔掉你舌。” 她瞪直双眼,强忍满腔凄厉,眼泪无声地成线滴落。她知道那不是一句随口而出的威胁,若她再敢多哭一声,真的会瞬间少了舌头。 他就是这样蛮横强权,不容人有一瞬间的反抗。 彼此终于错开,他看着她的乱发泪眼,平静地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白龄绥,世上何为真实?” 她忍痛蹙额,“不..不知道。” 他的声音透着奇异的低沉和浓郁清冷的鼻音,“唯有痛楚,方为真实。记好,凡人。” 那年她六岁,他三千一百零八岁。 ...... ...... 她涣散双眸恹恹地睁着,像死不瞑目之人含着怨怼。泪痕已凉,那道鬼魅般的黑影犹不肯散。 眼瞧进了陌上,陈秭镇思索片刻还是吩咐刘函寻一郎中来。那人刚搭上脉搏就惊恐万状地弹开,“这!这...这真是怪了。怎会是这种脉象?!”他自顾自地喃喃许久,才拭汗回陈秭镇的话:“壮士...这姑娘...经脉俱断,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啊。” “经脉俱断?”闻言他剑眉深锁,满面疑云,“她经脉俱断?” “脉象衰微,似断非断...按、按理来说,这种脉象根本不可能成活啊...” 陈秭镇心里一凉,看她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傒幸——再憔悴不过的一张脸,像从水里捞出的不堪一揉的白纸,倒还瞪着一双厉目逞强。他浮起一寸冷笑,奚落道:“你还真是一身古怪,难道修炼什么秘术伤了筋脉?” 白龄绥自然无心无力理会他的讥讽,面容枯槁如寒烟衰草,像与世间就此隔绝。陈秭镇撤眼回神,吩咐众人继续赶路,势必要在入夜前抵达芒山。 他冷脸望向窗外,这寥落凄清的小镇在雨幕之下更显阴诡,远处山影如雾,杳渺迷离,仿佛随风可飘。 “依那些秘术士所言,他们只怕活不过猎人冢......你说,他是我弟弟。”他望过来,深凹的双眼旁笑起了细密的皱纹,“这是我一生听过最有趣的怪事,若他能侥幸活下来,我会与他一谈。” 她交抱双臂于胸前,紧紧缚住枯瘦的身躯,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漫长寂静过后,秋风将一句低如夜枭的喃喃吹到她耳畔—— “那你呢?你是谁?” ************************ 白龄漫捏着酸痛的肩龇牙咧嘴地醒来。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天色暗如炉灰。他冷得一抖,下意识往床榻之上看去,好在那人睡得还算安详。 他掰着僵硬的脖子,垂眸微笑。 就在昨日摘果时他喜出望外地找到了姐姐制作蒙汗药的原料——入梦草,小小一棵便足可迷倒一个成年壮汉四、五个时辰。他视之如和璧隋珠,爱不释手,心狠手辣地给陈拂归用了整整十棵才罢休,唯恐他中途醒转。这样筋疲力竭地拖着他走了整整一夜才到了陌上,寻一医馆暂且安身,无床便抱桌而睡,不足一瞬就沉沉入梦,不顾一身淤青酸痛与他叫嚣。 他揉着惺忪睡眼循窗一望,惊得霍然站起—— 一队人马目不斜视地穿街过巷,他认识走在最前的那名侍卫是陈府中人。陈拂归曾与他说那个黑面将军会押着姐姐追到有狐去,难道这就追过来了?那马车里... 他二话不说就夺门而出,脚下猛然一沉,忽然定在医馆门口,缓缓回望了一眼那块乌沉沉的招牌,眼前浮现他精致而愤怒的面庞。 等他醒来后,会不会恨他呢? 他举袖为伞遮在头顶,匆匆跑进雨雾之中。 那就恨吧,活着,然后恨他。 ************************ 暮色苍茫,四野霞光如万里红浪。虹销雨霁,澄澈钻入心肺,将人迷得只想眯着眼细细观赏,再将视线缓缓倾向脚下斜长的影子。天地旷远却近在指尖,风似有若无,吹过黄昏。 在踏进猎人冢之前明明是这样游目骋怀的美景,可越是向深走去越是变了味,不知何时便起了冷雾腥风,似是有意将芒山清秀的轮廓藏得滴水不漏。空气中奔涌而来熟悉的血腥味,她终于缓和了脸色。 风腥声噪,衰草荒寒,这里被称作猎人冢。 刹那间一把冷剑悬颈,白龄绥莫名觉得好笑,她已经虚弱得快归西了,居然还有被威胁性命的余地。她好整以暇地望了一圈遍地残尸,冷眉冷眼,仿佛视若无睹。四周的狐狸们将那些可怜的侍卫和马匹咬成了肉末,也才有了现在的场景—— 他偏着头,提剑喝道:“你!” “我什么?”她脸苍白得触目惊心,恬不为意道:“又不是我咬死的。” 刚勉强挡住那些丧心病狂的狐狸,他已面露疲态,粗喘道:“为何只有你安然无恙?你既然能制止这些畜牲,为何不早出手?!” 她觉得这人愚不可及,明知这是人间绝境,还浩浩荡荡的带这一行人巴巴地赶来喂狐狸,如今又怪她见死不救。 她瞳中有丝不忍,纯属出于怜悯这愚蠢,用力地笑了笑,“瞧,你不是还活着么。”那丝笑越发有幸灾乐祸的苗头,语气也含了惺惺作态的钦佩,“敢杀芒山的狐狸,我会替你将这丰功伟绩刻在你的墓碑上。” 她凉薄的目光逡巡于血色草间,似在对风轻语,“继续啊,这不是还活着么,杀了他。”可那些小东西却莫名颓了下来,她才发觉原来它们都不知何时退到结界尽头去了,空气中的沉静令人惴惴不安。 她似梦方觉,微微抬眸,眼神一瞬收冷,“来了。” 一阵黑风掠地而来,掀起血气如浪,逼得人无法喘息,还来不及拔腿逃窜那团黑雾就如噩梦般飘在眼前。 她真想杀了陈秭镇,刚进猎人冢就惹恼了最不该惹的。 那身疼痛一扫而光,她晦暗的眼眸也如回光返照般明光烁亮,恭敬欠身道:“主上。” 应声而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形,黑袍加身勾勒出生硬的线条,森冷的面皮逼着黄泉般的寒气,打眼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就像一幅笔法古板的画,精美而毫无生气,仿佛每一笔都存了万般刻意,刮垢磨光地雕琢出一张几近完美的面容,却存了一道道难以忽略的生硬。面庞冷峻如一张紧绷而逼真的面具,剑眉凌厉,深目如渊,挺鼻薄唇,宽额窄颌,五官皆如刀削斧凿般精致,无一处不足,无一分多余。尤其是那双摄人心魄的眼,冷冷勾挑出狐狸的冷血,瞳孔竟苍冷透明,一缕寒气阒然飘起,四周胡乱洒了一把缓缓浮游的银红血丝。 他就是有狐,妖界的传说。 他竟破天荒地下山了,她一记白眼默默飞向陈秭镇,若非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胆敢对猎人冢的幼狐出手,也不可能将他遥遥勾来这里。 她如履薄冰,屏气敛声,生怕呼吸快了都会触怒他。 他清冷的鼻音仿似一场秋夜寒雨,淅淅沥沥,化不开浓如新墨的夜色。 “过来。” 这场秋雨端正地兜头而下,她向前碎碎捣了几步,低垂着头听他冰冷地训道:“不是你。”她微怔,忽听得身后一阵兵荒马乱,竟是龄漫飞奔而来,惊慌失色地跪在她身旁,脸蛋涨红,期期艾艾道:“主、主上!” 她强按着心头狂喜,暗戳戳地瞥了他几眼。 “白龄绥。” 这是允许她开口说话的意思,她旋即绵声细语道:“是我无能,未如期而归。” 他死气沉沉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垂向陈秭镇,她的心蓦地一沉,心中已为他烧起了纸钱。 “白龄绥。” 他向来罕言寡语,有什么吩咐都只喊一声她名字,仿佛她就什么都该懂。 她正色道:“他就是那...剑主。” 恍然间她看到了他的笑容,一瞬不足,可她知道那不是错觉。 “剑。”一个催命的字如利刃穿心,一瞬间万籁俱寂。她下意识地把头转向龄漫,发现弟弟也是面色苍白,惶然无措。 是了...刚才只顾沉浸于重逢之喜,却没反应过来为何龄漫是从她身后跑出来,按理来讲他应该带着凉葬早早回来了。 也就是说,失败了。 瞬间认清这事实后,她屏声息气,眼睫如蝶翼轻颤,手指默默攥紧裙角,指节突出而苍白。 四野唯余风声盘旋,暮霭沉沉,像极了他嗜血的瞳孔。 ************************ 滴水声愈发清晰,一滴一滴规律地传入耳中。刚才还是莽原,瞬间天翻地覆移至洞穴之中,只是龄漫与陈秭镇皆不在此,深长的洞中还是像以往一样,只有他们。 有狐坐在整张银白色狐皮上,光如流雪碎冰。他向后斜倚着,那一双倨傲半垂的眼噙满不耐。 “剑。” “...明日日落前,我将剑送来。” 果然是一阵揪心得令人恨不得掩面疾奔的沉默,她的目光凝在湿冷的地面,脖子弯得酸痛不已。下一瞬,坐得远远的他如一重阴风,伴着周身冰冷的血腥拂面而来。那只冷硬的左手猛然攫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的眼神与他交汇,似要将这张惨淡的小脸刻入眉目。 她是三千多年来,他唯一愿意用手触碰的人类。 “白龄绥。” 他仿佛钟爱唤她的名字,那语气就在各种恶毒的口吻里转换自如。 “我...很快找到剑。”她将眸光的尖刺棱角尽数磨去,只留给他最圆润无害的眼神,细声道:“再无下次...” 他的手一路向下,僵硬地停在她的衣襟,轻轻往旁一拨,便可见那烧得通红的齿痕像是一团邪火,非要固执地将她焚成灰烬。 他的身影近在眼前,却渐渐斑驳。 白龄绥虽竭力渴求清醒,可整整摧残了她一日的剧痛终究逼得她弃甲投戈、拱手而降。不知再次醒来他会否因此动怒。 终于不痛了...... 他漠然阖眸,她“砰”的一声倒地不起。 ************************ 彼时黄昏,霞光滟滟如浓茶泼满天际,将一条狭窄幽深的洞穴映得深深浅浅,弥漫而来苍黄的温暖。 陌生的环境,带着腥味的幽风,湿冷的水滴从石缝中渗出,三两下砸落在他眉骨。 他试探地睁开眼,空气中发霉的味道让人作呕。他恍神坐起,紧抿双唇,僵硬地思索着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刹那间如冷水兜头而下,他霍然站起,急张拘诸地环视四周,总觉得那妖怪危险的气息徘徊在附近。 突然一张冷漠的脸凭空浮于眼前,陈秭镇惊得连向后退,“你是有狐?” 一袭黑袍无一丝褶皱,平如秋湖,那压抑的黑释出刚冷而绝望的气息,像是要把探看的目光吸进无止尽的深渊。他微仰着脸,半眯一双锋利如刀的眼,居高临下地垂落一丝蔑然的目光,“也是薄素凉的弟弟。” 错愕如沧浪,从头到脚覆没了他。 有狐强忍着与这凡人交谈的不适之感,眸中漏出一丝杀意,“我告诉你,薄素凉的真相。” “......你说什么?” 他孤影薄如书页,眼神一乱,从前的种种画面便争先恐后地挤在眼前,可他终究只是狠狠一皱眉,挥尽前尘残垢。 挥不走的,却是一场十二年前吹白了半生的飞雪。 ...... ...... 十二年前,隆冬,雪积得极厚,南梁各地闹起了冻灾。 腊月二十三那日,年方十六的陈秭镇在府门前的石狮子后拾起一个雪团般耸起的毛球,拍掉它身上的雪,却见浑身黑血脏污,乌突突的,快辨认不出本来的颜色。他用手搓着它的身体,呵着温暖的气,这东西缩成一团,只能看见一条硕大的尾巴和上面的斑斑血迹。 他把它紧紧护在怀中,吩咐下人多弄几个暖炉来,小心翼翼地为它取暖。终于,它微微一动,垂下僵硬的尾巴,露出两条如丝的媚眼,狭长细巧,含着一点欲明欲灭的微光。 他叫来十二岁的弟弟,兴奋道:“这是狐狸!活生生的狐狸!” 陈拂归急忙凑上前好一番打量,亮声道:“它身上怎么有这么多的血啊...是被猎人伤了吧?!” 狐狸始终以人类般的慧黠警惕地冷觑着他们,眼风如刀。陈拂归撇着嘴躲在陈秭镇身后,怯怯道:“哥哥!它不会挠我们吧?” 他闻言抿嘴一乐,嘲笑弟弟的胆小,“它又不是猫,怎么可能挠人。” 陈拂归依旧藏在他身后,口中却依旧忙活着:“哎呀,光拿暖炉有什么用啊,快给它擦干净再止血啊!” 紧接着二人手忙脚乱地给它上药,都是一样的笨手笨脚,狐狸仿佛戏谑浅笑着,闲闲盯着他们忙得满头大汗。 陈秭镇极为喜爱这只小白狐,连连叹道:“原来是白的...刚才那么脏还真是看不出......你看,它笑了!”陈拂归又一撇嘴,“这是冷笑吧...怎么感觉像在嘲笑我们?” “这怎么能是冷笑...哎,好像是有点像,我听说狐狸大多邪性,可你看它通体雪白,笑眼如月,多美啊!我们把它养着吧,否则腊月寒冬的又是城中,它出去非得冻死不可。” 陈拂归飞快地转着眼珠,转出一丝疑虑,“那自然好啊,可它会甘心待在这里?不知哪日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吧。” 陈秭镇轻抚着它柔软的小脑袋,笑道:“不管,先养着再说。为它取名雪团如何?雪团...雪团......” 那狐狸似是一脸讥诮,细长眼眸冷冷扬着,分外慑人。 子夜趁他们熟睡之际它轻轻钻了出去,回望一眼,留下一朵半青半白的花,算是答谢他们笨手笨脚、收效甚微的照拂。 之后的一个月里陈秭镇每日都会抽出时间守在门口瞭望寻觅雪团的影子,寄希望于它还会迷途知返。拂归虽不像他那般明显,却也总在无意中想起它苍雪一般的纯白。 再一个月后,元月二十,一个小女孩不请自来,靠在石狮子边上看着陈府管家,淡淡开口:“我找人。” “你是?”刚巧出门的陈秭镇撞见这幕,走上前来。 她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子娇声软语,竟是满腔清冷如洗,冷冽得令人耳中一激,“见过一只狐狸吗?白色的。”她伸手比量一下,“有这么大。”看他被言中般的神情,她冷声说:“我的。” 他闻此黯然道:“两个月前它冻僵了,我们救活了它之后便自己走了。” 她低头不语。 大概是在伤心吧,陈秭镇心想。不过他心中更为好奇的是... “你不冷吗?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只穿着一件单衣?”他有种想拉住她手腕的冲动,却只抿了一丝得体而温暖的笑,“不介意的话就进去取暖吧,我再让娘为你备一些衣物。” 她不冷不热地说:“不必。” 他有些尴尬,笑僵在脸上,“哦...”转念间他想起那件困惑他许久的事,旋即从怀中掏出那朵半青半白的花,问道:“它留下了这个!这花真奇怪,明明是活的,却不需浇水也不会枯萎...”他眼带笑意地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她漠然扫了一眼,“花叫素凉,白狐的灵花,续命之物。” 陈秭镇忽然有种错觉,她那清极生寒的神色仿佛与那只狐狸出奇的相似。 言罢她便踏雪而去,单薄宽大的白衫盈满了冷风,她仿佛没有丝毫冷意,来去皆从容不迫。 陈秭镇惊愕打量着这朵半青半白的奇花,花味透着淡淡的苦,模样也是苦寒至极,青色像苍冷天穹,白色如寥寥轻雾,没有娇艳的外表,没有硕大的花盘,引不来半只蜂蝶为它起舞。 “素凉。” 他记得,她说的是这二字。 ...... ...... ...... ...... 素凉,我也觉得矫情,可还是这样想过。 如果我们从未相遇就好了,我还是当年憧憬征南闯北的少年,鲜衣白马,顺遂如意地老去,或是马革裹尸、魂归黄沙。可能子孙绕膝,可能三妻四妾,也可能孤身一人,就如世上莽莽众生一样,只在书上见过诡秘莫测的“妖怪”二字。 九年,我用蒙尘的恨竭力武装着内心柔软的角落,不放过一毫一厘,将那些细嫩的肉一层层缠裹上冰冷铠甲,狠狠压出血痕。 我没有退路啊。 是你亲手斩断了我每一条退路。 可我也知道,未来甩手人间的那一刻,眼前唯一的景色便是你昔年旧颜。 我们曾如此畏惧转世,畏惧人世百年把我从你身旁强硬地拉走。你总说等我喝了那碗孟婆汤,混沌流离下一世便再不会记得你。曾经的我们多自负,唯恐转世如此遥远又模糊的硬伤,根本不屑去想这一世能否走完。 多虑了啊,素凉,你我都是如此。 一冬纯白、踏雪而来的少女、随岁月而来的劫难......如果都是天意,我敢坦言从未曾畏惧逆天而行。可孤勇何用,痴情何用,珍惜何用,结局妄自成悲,千方百计地不让你我如意。这岁月何曾温柔过,我们约定的下一世,早早夭亡。 人言久别不成悲,我很羡慕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