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下了好厚的雪,听说靖旸长公主家的独子体弱生了病,长公主便给他请了西席先生,再不来宗学府了。
下学时那些子弟们大多乘着马车回家去了,我穿着帛屐踢踢哒哒跟在七皇子身后,叽叽喳喳跟他说着最近白先生又教我认了什么药草,祖父又让我识了哪些诗文,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他一字一句耐心地听,一个一个仔细地答。
小少年的影子如他本人一般清瘦颀长、安稳沉静,我费尽心思伸脚去踩,哪料一个不留神滑倒在雪地里。
他慌忙来扶我,给我拂去满身的碎雪,问我有没有受伤。我摇摇头,他便温柔地牵起我的手,同我在雪地里一起慢慢地走。
平日里祖父闲时教我作画习字,我便自己在房中偷偷地描,偷偷地写。描花描树描小像,写“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写“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写到“两小无嫌猜”一句,就羞得把宣纸揉作一团,不敢再往下写了。
我那时尚且年幼,心上人在眼前便觉花是香的,树是绿的,神明都是灵验的,丝毫不懂得这世间的悲欢离合如何深不可测。
元丰十五年冬京都未落雪,元正休沐时祖父不像往年过节一般同孙辈们游戏守岁,而是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中长吁短叹。我们这些小辈见他不顺心,只能不去扰他,也不敢多嘴问。
上元节前一日晚间我在房中正读医书,经常跟着我去宗学府送吃食的婢女止瑟忽来唤我,小声告诉我七皇子来了,在偏门外头等着呢。
我十分惊讶,不知道他是如何偷溜出宫的,更想不通他为何这个时候要见我。于是裹了斗篷就迈着碎步悄悄往偏门外奔,看到他正搓着手立在檐下等。
他一见我,就笑着走近替我理好斗篷的帽子。问他怎么这时候来了,他牵起我的手就往外迈,说上元节有宫宴脱不开身,想跟之蓁妹妹一起提前过呀。
他的手有些凉,我握得很紧,想暖一暖。
我们在街边摊子吃了三色浮元子,又买了盏八骑逐雁走马灯,我提起它,直勾勾盯着暖黄的烛光把剪纸影子映在灯纱上,雁飞草长,车驰马骤,团团不休。
他看着我的表情,极满足地笑出了声,又叹道:“可惜今天到底不是上元节,看不到耍龙灯和盛大的烟花了。”
我摇头答没关系,他还是拉着我把能玩的、能吃的都玩了一遍、吃了一遍。
末了他带着我去护城河边。往年每逢上元、中元,两岸熙熙攘攘围满了放灯的男女老少,五颜六色的莲花灯盈盈满河,仿若传说里天宫上流光溢彩的梦境。相比之下今日就显得有些萧瑟,放河灯的人并不多,河面上的莲灯也稀稀拉拉。
我们一人托了一盏,燃了后小心翼翼蹲下将它轻放在水面上,我便闭着眼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
睁开眼时,莲花灯已漂了数尺远,身旁的少年弯着眉眼问我许了什么愿,我说是秘密,讲出来就不灵了。
“不会不灵的,我以后呀,每次许愿的时候都替之蓁妹妹许一个,叫神明一定把蓁儿的心愿全都实现了!”
我许的愿很简单,不过像所有人在喜庆年节里许的那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和心尖儿上的少年并肩坐在河边,不言不语,目送两盏小小的莲灯随水而去,化成两粒荧荧的游光。那光点也要消逝不见的时候,少年终是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