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神婆将黄道吉日选在六月二十八。 夏日的清晨最凉快,太阳还没冒头,偶尔有一丝风飘过,三两鸡鸣犬吠声。今日是二十三号,温暖腿上的伤还没好全,每日都要肖氏帮忙换药。她被阿爹拘着,这几日连院子都没出过,此时正坐在院中她让阿爹抬出来的桌子跟前,桌子上除了一碗清水啥也没摆。 古文与现代的简体字毫无相似之处,不过再怎么说她也是个成年人芯子,比真小孩少的母语优势凭借勤奋就可以补足,这几天养伤的时间全被她拿来认字,背书。满打满算她开始进学也才不足半年,还要再抛去之前真小孩阶段,也就是想起上辈子记忆之后,到现在还不足半月。 半月便可认识所有字,能背几篇文章,若真按八岁小孩的标准来看,温暖就是神童中的天才。温故知一开始只给她看蒙学读物,后来只给她看游记传记,全不在四书五经之列,直白点就是科举不会考的。 无非是因为那句慧极必伤。 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用食指蘸水在桌子上写字,字迹干的很快,所以仅仅是手边一小块地方就够她写的了。温故知在书房中抄书,书桌前面的窗户被支起来,温暖只用余光就能看见,阿爹每写一段要停顿好久,然后再继续写下一段。 定是在边抄边看。 温故知一直是这样抄书的,以前温暖还以为阿爹是因为没有多余的银子,这才借帮书斋誉写的机会读书。 桌上最后一个字,食指点下一笔,利落的向下一拉。温暖的字不像她的名字。遒劲有力,每一竖一点,一撇一捺都极尽锋锐之气,瘦而直,立而清。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 本来安安静静的院落中突然响起抑扬顿挫的童音,清清泠泠却稍显稚嫩,温故知笔一顿。 温暖还在继续:“……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一个墨珠从笔尖划下,染花了几个字。 这是《中庸》第一篇,昨天趁阿爹午觉时偷着看的,她刚刚就是在默写这个。悠悠背完最后一句,温暖才转头看向温故知:“阿爹,我想做下一个谢疏筠。” 温故知不言。 温暖:“平庸不可避灾祸。藏拙或许可以。” 一人在里,一人在外,两人就这样隔窗相对。当权者打压女子地位,意图明显,这等情况,作为一个女子,她不能出色。然而她已经选择了这条最难走的路,注定了她必须出色,比男子更加出色。到时候她会成为某一部分人眼中非除不可的沙子。 半晌,温故知终于动了,放下笔,将墨汁染坏的纸放到一边,又重新拿了一张白页,平展扑开,用镇纸压好。阿爹的目光停在纸上,眼帘低垂,温暖只见他嘴唇翕动,有些低沉的声音传来:“四书之中,《中庸》最难,你先读《论语》。” 明白他的意思,温暖终于咧开嘴角,“那阿爹教我吗?” 背书不难,难在理解,尤其是古文,书面语和民间白话也相差甚大,即便是在这里土生土长,耳濡目染了八年,书里大多数的字句,她连字面意思都看不明白。 温故知抬头看见她的笑脸,突然轻松了一截。“不会便问。” 这时,突然听见门外打马一声,有人喊:“这里可是温先生家宅?” 院子门并没有关,只见门外一个身着宝蓝色圆领斜扣长袍的小胖子从马车上一脚扎到地上。问完那句,一眼就看见院中的温暖,脸上一下子绽开笑容,就要跑进来。 “嗯咳!” 比小胖子还大两个号的中年男人低腰从马车里钻出来,见某人马上就要找不着北似的,重重地一声假咳。 小胖子猛的顿住,脚一转,稳步走回去,端的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爹。” 中年男人看似威严的嗯了一声,听见里面喊:“阿爹,有人来了。” 迅速地扫了一眼温暖,头一低,接着小胖子身体掩护,眼角奇异的连环抽,压着嗓子小小声道:“好好表现。” 明白!小胖子郑重地点头。 温故知已将半掩的门大开:“几位是?” 来的人正是庄博文和庄父。 见温故知出来,庄父赶忙笑迎上去,“听闻先生在此设私塾,庄某特地带犬子前来拜访。”拉过庄博文,“博文还不快见过温先生。” 庄博文有模有样的抬手于揖前,深鞠一礼,“小子见过温先生。”抬头,“前几日在留云楼曾为先生添茶,不知先生可还记得?” 小胖子的体型确实不容易被忽视,况且当时庄博文又一直围在温暖身边,温故知对他还是很有些印象的。 不过却不能他点头,庄父抢先道:“你做个递茶童子,怎劳温先生记?” 转头又向温故知笑,“先生大才,犬子自那日回家后就一直念叨着要做您的学生,今日庄某特带六礼拜会,张福。” 他一示意,身后的车夫立马将一个竹背篓抱上前。 六礼指的是拜师用的束脩六礼,肉干以谢师恩,芹菜寓意业精于勤,龙眼干启窍生智,莲子是苦心教学,红枣祝早日高中,红豆为宏图大展。 “谬赞了。”温故知侧身做请的姿态,“请进。” 一进门,小胖子就悄摸给温暖打眼色,眉飞色舞的模样比他脚下的轻步慢行要好玩的多。 一行人进了书房,温暖也跟进去。 温故知给庄父添了杯茶,屋子里四个人,只有庄博文需要站着。 “文章记得如何?”温故知问他。 果然要考校文章,看了一眼旁边一脸期待的庄父,他想了想答道:“还不错!” 谦虚!要谦虚!庄父听他这般说,立马觉得不妥,万莫给人留下骄傲自大的印象。 “既如此,那我便考你一二。”这边,温故知说道,“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下句是什么?” 是论语里面的,巧了,这句他好像知道,庄博文赶忙在脑海里搜寻,下句,下句……哦! 他眼神一亮:“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开门大吉,好!旁边庄父腰都挺了几分。 却听温故知道:“接下来呢?” 这句还没完,接下来…… 若不是记得要守礼,庄博文此时真想抓耳捞腮。瞅见庄父着急催促的眼神,他脑子一转,索性乱说了一个。“贫贱不能屈,威武不能淫。” 自然是错的,温故知道:“当是‘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唉,庄父一下子泄了口气。心中安慰自己,不急不急,这才第一问而已。 然而,接下来几问依旧没一次答对。庄父这口气一泄再泄。 这时,院中突然又有人进来。是刘四叔领着一对父子。 “温先生,这父子俩是来找你的。”刘四叔一眼看见正从书房出来的温故知。 父子俩都是一身文士袍,不过洗的有些发白,父亲也背着个背篓,亦是束脩六礼,只不过里面的东西显然没有庄家父子的多。 看见温故知身后的庄家父子,两人脸上并无惊讶之色,马车与车夫就候在门口,他们自然能猜到是有人早到一步。庄父却是急了,庄博文答的本来就不好,这下又来一个拜师的,自己儿子被收下的几率就更小了。 两人向刘四叔道了谢。 温故知:“两位是为拜师而来?不知作何称呼?” 两人赶忙上前:“鄙姓顾,这是犬子顾衍。是为拜师而来,温先生您看?” “一道进来吧。”温故知侧身让开门。 一进去,看见里面还坐着个女娃娃,这回两人倒是一愣。 “这是小女。”温故知又添了杯茶道:“顾兄请坐。” “多谢,多谢。”顾父打着哈哈,笑着落座。 顾衍却行了一礼道:“学生仰慕先生才德,望拜先生为师,请先生考校。” 少年十四五岁,身型清瘦,站时如松竹,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尤其,偏爱右手曲于前,左手背于后的姿势。 是个小书呆子,纯纯的儒生。 “学问如何?”温故知问。 顾衍:“通读四书五经,只是还有许多字句不解其意。作诗行文也可勉励为之。” 既说通读,那意思也就是说已经全部背下。温故知随便抽了些提问,果然每一个都答出来了。 又考释义,虽然中间有些磕绊,但基本都对答如流。 简直是鲜明的对比,庄父一连喝了几杯茶,不住给庄博文使眼色。可惜这实力相差太大,庄博文咋舌,对顾衍是无比佩服,感觉比王家那个“小神童”还厉害。 顾父看的一脸欣慰,他们顾家的种,天生就是读书的料。 然后,就在这时,庄父终于忍不住了,一声大喊:“我儿子会作诗!” 庄博文:“……!!”我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