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牛槽上的案板上，搁着一个大花馍。　　　　这是哑娘为胡妞儿现蒸出来的大花馍，超级大，寿桃形的，上头捏了花草和动物，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大花馍顶生日蛋糕了吧，年年如此。　　　　宫择杨陪过了多少个生日了，也还没确切出胡妞儿的生日日份，到底是哪天生日，这多少年了，一会儿过农历，一会儿过阳历，没一年的日子是重合的。　　　　当然，主要是宫择杨也不上心这个。管她哪天呢！　　　　宫择杨陪着郭木兰观赏大花馍，郭木兰啧啧称赞。　　　　胡妞儿在屋外头的柴灶上帮厨。　　　　也没多会儿功夫，铁锅炖鸡出锅了，胡妞儿让胡二拐子端进屋里，自己趴在灶火前继续，灶火上也没坐锅，胡妞儿就那么倾着身子，伺弄着什么。　　　　郭木兰叫一声：“胡妞儿你咋还不过来吃？！”，转头问宫择杨：“胡妞儿还忙叨什么呢？”。　　　　宫择杨笑，把一鸡腿夹到胡二拐子碗里，把另一鸡腿夹到哑娘碗里，又挑一块厚实的肉块夹郭木兰碗里，然后不紧不慢，颇得意地说：“给我烤鸡屁股呢！”　　　　胡妞儿真的在烤鸡屁股！　　　　一根专用的铁丝棍插着一朵鸡屁股，在还有火星的柴灰上方勤翻着！　　　　可惜了鸡只有一朵鸡屁股，这么繁琐耗时的工序下，只能烤出一朵鸡屁股！　　　　好半天后，胡妞儿灰头土脸的、鼻梁上还挂着一抹锅底黑进来了，直接把戳鸡屁股的铁丝棍递向宫择杨。　　　　外焦里嫩的鸡屁股散发着异香，宫择杨咽一口唾沫，却把鸡屁股让到了郭木兰的面前，进贡般地介绍：“绝世珍品，尝尝！”，　　　　郭木兰捂嘴笑，表示拒绝，宫择杨再让：“信我的，快尝尝，真的，可好可好可好吃啦!”。　　　　郭木兰还捂嘴躲，故意跟宫择杨玩似得，隐露一些娇羞和抚媚，宫择杨不甘，还要让。　　　　干巴巴站着的胡妞儿，揩了一把鼻子，抓起筷子，伸向鸡屁股，二话没说，从宫择杨手里的铁丝棍上头往出戳鸡屁股。　　　　宫择杨惊着问：“干嘛？！”，胡妞儿说：“你们不吃，我吃！”。　　　　宫择杨紧着说：“别！”，胡妞儿死下筷子，一双筷子对付一根铁丝棍。　　　　来回别了几下，鸡屁股飞出去了，跌到地面上，还滚到了墙角的柜子底下。　　　　胡妞儿家的很多柜子不是正经八百的柜子，是三块木板订个缺底的长方体出来，然后订块布充当柜门。　　　　宫择杨为够鸡屁股，撩开了柜门，就是撩开了那块布！　　　　就听着，胡二拐子急速说了个：“坏了！”　　　　确实坏了！胡妞儿站在一步之外，都感受到了宫择杨惊蛰后的颤抖。　　　　柜子里头摞着四个帽子，是矿用安全帽，底色看不出来了，因为被绿油漆刷成了绿颜色，鲜嫩欲滴的绿！　　　　刚提过宫择杨八岁生日那天，亲妈喝农药没了，其实在喝农药之前，宫择杨妈妈就和宮贺闹得天崩地裂了。　　　　宮贺在省城从个体起家，有钱了，和城里一个女人厮混，宫择杨妈妈烈性，追到城里闹。　　　　那几年宫择杨的奶奶也追到省城，村里人都以为宫择杨奶奶跟到省城是怕宫择杨妈闹出是非来，是拦架去了，其实不然，宫择杨奶奶进城是照顾城里女人生下的那个娃去啦。　　　　这事儿瞒着村里人，也瞒着宫择杨妈妈，说这小娃是给宮贺公司当保护伞的一个省城当官人的娃儿，给人家看得娃。　　　　瞒了近三年。　　　　这娃都三几岁了，宫择杨妈妈才恍然大悟，也是气不过了，在宫择杨八岁生日当天，喝下了农药。　　　　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惩戒宮贺，事实上，真正惩戒到的只有宫择杨。　　　　这是后话。但女人哪怕再绝望，也不能以伤害自己为筹码，这不是值不值的问题，这是蠢与不蠢的界限。一笔带过。 　　　　后来，宮贺生意翻番儿的往大扩，请了保姆接替了宫择杨奶奶，后来宫择杨奶奶摸出实情，当亲孙子疼的那娃儿压根就不是宮贺的亲骨肉，后来那女人明目张胆和娃的亲爹往来厮混了。　　　　再后来女人要带娃儿和亲爹过活儿去。　　　　再后来宫择杨亲娘舅家的人在宫择杨妈妈忌日那天，也就是宫择杨生日当天，给宮贺送了一顶刷了绿油漆的绿帽子。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只要宮贺回村，绿帽子伺机而动，总会出现在宮贺的视线里。　　　　宮贺不堪其扰，报过一次警，警察出面之后，前娘舅家的人收敛了，不借着绿帽子花样百出地当众羞辱宮贺了，但是，送绿帽子的习惯却延续下来了。　　　　不能明着送，就悄悄送。　　　　只要宮贺回村，哪怕宮贺悄悄回村，被刷了绿油漆的绿帽子总会阴魂不散地被送过来。　　　　有时候搁在家门口，有时候搁在房顶上的烟囱上，还有一次，悄无声息地就搁在了宮贺豪车的方向盘上。　　　　这是宫贺现在回村不开豪车的主要原因。不想张扬了。低调能少遭人算计些。　　　　外人以为宫贺现在外头混得不好了，实则不然。　　　　现在，此刻，在胡妞儿家的用布挡着的破柜子里，摞着四顶绿油漆帽子。　　　　是个人都会联想！　　　　宫择杨脸色越来越阴郁，掉转头，宫择杨用阴郁的声音问胡二拐子：“胡叔，是您？！”。　　　　胡二拐子老实巴交地点了头，又赶忙摇头，一看就知道在突发事件中不知道怎么开脱了。　　　　哑娘似乎看懂了，用拿鸡腿的手指向胡妞儿，使劲“嗯啊嗯啊！”。　　　　哑娘不光哑，还稍带智障，经常穿反了裤子得胡妞儿给正回来，但这种人，一般没能力撒谎！　　　　宫择杨正面朝向胡妞儿，不相信地问：“你？！”，胡妞儿竟然没反驳。　　　　都传言，舅舅为托家跟前的左邻右舍帮送帽子而舍了不少钱。　　　　宫择杨一脸平静地问：“挣下多钱啊？！”，胡妞儿张了张嘴，没说上话来。　　　　哑娘又听懂了，立马跑步到炕柜上的拉抽屉取钱，如数交回来到宫择杨手里，哑娘这时候的机灵异于常人。　　　　宫择杨攥着这钱，看着胡妞儿，眼圈快红了。　　　　胡妞儿嘴角动了动，再次没说话。　　　　胡二拐子站起来，原地拐了两下，似乎绷直了腿又绷直了背，说道：“不一样，不一样啊！妞儿扣下这帽子悄悄搁起来了呀！她说扣下一个是一个呀！”。　　　　宫择杨为之一振。　　　　胡二拐子又说：“你手里头的钱是妞儿暑假帮人地里拔草挣得钱！”。　　　　宫择杨手抖了，而此刻，胡妞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胡妞儿动筷子夹菜吃，遮掩过去。　　　　宫择杨看着胡妞儿，眼圈彻底红了。　　　　红了眼圈的宫择杨够鸡屁股，用舀了一瓢水，清洗裹灰的鸡屁股。一系列动作后，遮掩过去些。　　　　宫择杨坐回到原位，故意放大了声，拿腔拿调说：“今晚上不得安生了，母狐狸又得到我的梦里来！”　　　　郭木兰问：“母狐狸？！”　　　　宫择杨冲着胡妞儿说：“嗯，每次得罪了胡妞儿，母狐狸就会跳到我的梦里，恐吓我一气！”　　　　胡妞儿自顾吃菜，没搭腔。　　　　郭木兰目光绕一圈，大家听着都见怪不怪似得，郭木兰干笑一声，问：“是就我听不懂吗？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　　　　宫择杨说：“跟你说吧，小时候我常欺负胡妞儿，小时候我是本村混世魔王，我领着一帮小孩欺负胡妞儿，有一回把一个点着的大炮扔胡妞儿脚底下，那回胡妞儿被吓尿裤子了是吧？！”　　　　胡妞儿还不搭理宫择杨。　　　　胡二拐子倒是接话了，说：“要不是我跑过去踢开，那肯定炸伤了！你小子混起来没个轻重！”　　　　宫择杨说：“嗯，那天胡叔把我们一帮孩儿哄到他家，安排我们坐在牛槽上，给我们捣了个古今,就讲母狐狸！”　　　　（捣古今是山西方言，就是讲故事的意思。）　　　　郭木兰来了兴致，问：“母狐狸？！带仙儿的那种吗？！”　　　　宫择杨特意看一眼牛槽，说：“胡叔说，他和哑娘讨饭的时候碰上了一只母狐狸，母狐狸把他们引进了破庙，就咱村往北十多里那个破庙，是那个庙对吧？！然后发现了还是月毛娃娃的胡妞儿！”　　　　（月毛娃娃也是山西方言，就是婴儿。）　　　　郭木兰接话：“胡妞儿是捡来的？！”　　　　胡二拐子急了，红着脸当即叫唤：“不是！”　　　　宫择杨赶紧解释：“胡叔故意编这个茬吓唬我们呢，编得可真了，我们几个屁孩听完，没一个不信的！”　　　　郭木兰来了兴致，说：“是吗？！咋编的？我想听！”　　　　胡妞儿制止：“行了，吃你的鸡屁股吧！”　　　　宫择杨看看胡妞儿，视线还是在郭木兰脸上落脚了，经不住郭木兰一脸热切的怂恿，宫择杨的话匣子开闸了，有声有色说道：　　　　“胡叔说，那年他和哑娘在别人收完秋的地里捡土豆，捡完土豆就在地头烤土豆吃，刚从火堆里扒拉出几个，放在跟前，晾着，就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只狐狸，肚皮上吊着□□，是只母狐狸，也不怕烫，叼起一个土豆，就要跑，胡叔说他拐着腿追上来，哑娘也追过来，母狐狸撒腿就跑！”　　　　宫择杨声情并茂地讲：“这只母狐狸很奇怪，不撒开腿逃，而是跑一会儿回头张望一下，等胡叔快撵上时，又往远跑一会儿，再回头张望，这母狐狸跟个人似的，太鬼了，胡叔觉得奇怪不敢追了，可哑巴婶不知道怕，死跟着追，胡叔喊也喊不住，最后胡叔只得追哑巴婶，又追了百十来米吧，追到破庙跟前，就离你村不远的那个破庙，母狐狸把胡叔哑婶引到破庙里，然后丢下叼在嘴里的烤土豆，转身窜出，一下就没影儿啦，烤土豆搁在一个布包包旁边，胡叔上前一看，看见了一个月毛娃娃！”　　　　郭木兰问：“听得我咋瘆得慌？！”　　　　宫择杨瞅一眼对面脸发红的胡二拐子，说道：“胡叔我没瞎编吧？！当年您是不是这么诈唬我们一帮小屁孩的？！诈唬我们说胡妞儿是母狐狸送来的，说母狐狸用奶奶过胡妞儿，说什么奶过的就当亲生的认了，还诈唬我们说母狐狸最记仇会报复——你知道，当时在我们一堆小屁孩的脑子里母狐狸就是狐狸精，就像封神榜里的妲己能掏人心——”　　　　胡妞儿噗哧一声笑了。　　　　胡二拐子也笑了，搓着鼻子嘿嘿憨笑。　　　　宫择杨恢复了屌相，说：“当天晚上就梦到了母狐狸！”，又说：“后来几天跟邪了门似得，欺负一回胡妞儿就梦一回母狐狸，吓尿了！”　　　　说到这儿，宫择杨的奶奶领着郭木兰的爸爸推门进来了，相互客套一番后，郭家父女走了。　　　　车上，郭木兰问郭父：“胡妞儿她爸妈以前是讨饭的？！”　　　　郭父：“估计是吧，要不住牛圈呢！”　　　　默想了一会儿，郭木兰又问：“宫择杨他爸不是开过煤矿的大老板吗？怎么开一辆破车？！”　　　　郭父无限惋惜说：“人是个好人，就是经不住女人勾引，这回又领回来个什么女人啊？！他也就是开破车的命！”　　　　郭木兰惊问：“他爸领回女人来啦？！”　　　　郭父应，回：“宫择杨要有后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