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郭木兰如约赶来。　　　　虽然郭木兰对胡妞儿存愧疚之心，但今天相约的人里边有宫择杨，所以郭木兰还是隆重地打扮了自己。　　　　本身长相就占优势，再比较憔悴邋遢气质的胡妞儿，郭木兰真是被衬到天上去了。　　　　为截近道，胡妞儿带头走小路，基本上是三十度倾斜的上坡线，而且还是坑坑洼洼的路。　　　　胡妞儿体力好，能骑着走，着急了屁股离座蹬着骑。　　　　郭木兰就不行，骑两步下来推着走两步，郭木兰今天穿得还是带小根的皮鞋，皮鞋是新皮鞋，但不是真皮鞋，是地摊上买的15块钱的像皮鞋的皮鞋，想想吧！　　　　最终，车技不娴熟的郭木兰把车骑进路边的带刺草丛，郭木兰慌忙跳车，还好筐里的馍没掉出来，但郭木兰一只鞋的一个跟儿掉了，要命的是，车带被扎扁了。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跟前有个破庙。　　　　胡妞儿说：“郭木兰，你长得这么招人，放你一个人在山路边也不放心，要不你拎鞋到破庙里头歇会儿，那肯定没闲人过去，我看我能不能带下两筐馍，再半个钟头就十二点了，我和宫择杨必须得赶在十二点前把馍送过去！晚了就麻烦了！”　　　　郭木兰说：“可我不敢一个人在破庙里啊！”　　　　宫择杨接茬，安慰说：“别说你一个人了，我一个人也不敢在破庙里呆！”　　　　胡妞儿：“大白天的，有什么可怕的呀！——宫择杨，你还是不是男地啊？！”　　　　宫择杨：“我可是从小到大被母狐狸吓大的，你忘了，胡叔说母狐狸就是把他引到了破庙里，然后才发现了你!”　　　　胡妞儿：“编个瞎话你能信到现在，真服你啦！”　　　　宫择杨：“胡二拐子编的跟真的似得，能不信吗？！”　　　　宫择杨有时候喊胡二拐子叫胡叔，有时候直接叫胡二拐子，就跟胡妞儿有时候喊胡二拐子“大大”，有时候叫“爸”，大多数直接叫胡二拐子一样。　　　　“没工夫和你们磨洋工了，”胡妞儿打断说，说：“您二位相互壮胆吧，我一个人送去，行了吧？！”　　　　“一个人怎么能带得了三筐馍呢？不行，不行！”宫择杨否决。　　　　“骑着不行，推着走呗，半个小时咋也赶到了！”胡妞儿不由分说，上手解宫择杨车上的筐。　　　　时间紧迫，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宫择杨搭手，三个筐摞起来绑在了胡妞儿自行车的后架上。　　　　自行车走起来，三个筐像竖起来的蛇一样摆动，感觉随时能塌下来，看着都让人胆战心惊，胡妞儿就那么推着走了。　　　　宫择杨说：“要不，我把手机留下，你就在原地呆上半个钟头，我帮胡妞儿去吧？！我怕她——”　　　　郭木兰脸沉下来了。　　　　宫择杨说：“算了，不管她了，她是胡妞儿，她有的是办法!”　　　　郭木兰笑逐颜开，指了指跟前，示意宫择杨坐下，说：“哎——，对着破庙，还敢不敢讲母狐狸啦？！”　　　　宫择杨：“我敢讲你敢听吗？你不怕啊？再往上走十来步就是破庙！”　　　　郭木兰：“有你在我还怕什么，不怕！”　　　　宫择杨：“怕了就往我怀里钻啊！”　　　　郭木兰：“去！”　　　　宫择杨笑。　　　　郭木兰瞪大眼睛，入神了两秒，说：“你说胡妞儿不会真是胡二拐子从破庙里捡得吧？！”　　　　宫择杨当即否，说：“说了是胡叔编的，编的！你往哪儿听呢？！”　　　　郭木兰：“可听着怎么这么像真的呢？！”　　　　宫择杨：“不这么编，怎么用母狐狸吓唬住我们啊？要是胡二拐子不把我们几个熊孩子圈到牛圈，不编这么一个母狐狸出来，胡妞儿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呢！那会儿我们就欺负胡妞儿，就逮着胡妞儿一个人欺负！”　　　　郭木兰：“为啥呢？！”　　　　宫择杨叹口气，感触：“小孩最知道眉高眼低了，她家住牛圈，她还丑，不欺负她欺负谁呀？！”　　　　郭木兰挑逗问：“丑吗？不觉得啊！”　　　　宫择杨实说：“现在长开了些，小时候那真是——眼睛细，没眉毛粗，然后烧饼脸，塌鼻梁！”　　　　郭木兰：“她那疤什么时候落下的？！”　　　　宫择杨：“哦，对了，这疤是重头戏！胡叔说是母狐狸抓下的！”　　　　郭木兰：“啊？！”　　　　宫择杨：“胡叔说用两袋土豆换来的钱请神人看了，神人说胡妞儿奔楼上的疤是母狐狸用爪子挠下的，作下的标记，说母狐狸最鬼了，在暗中盯着呢，说母狐狸最记仇了，会报复哩！”　　　　郭木兰下意识地往头上方的破庙瞄了一眼，然后往宫择杨身边凑了凑，不自觉地拽住了宫择杨衣服的下摆，宫择杨感觉到了，低头看一眼，突然想到，那年那天，宫择杨就是揪着胡二拐子羊皮袄子的下摆听胡二拐子讲母狐狸的。　　　　胡二拐子穿着冒腥味的用羊皮做的一件破羊皮袄子，那是初冬时节。　　　　宫择杨的生日是在三九时节，母亲的自杀让宫择杨记死了隆冬。　　　　那年的冬天反常的不冷，胡二拐子率领着一帮孩子在他家捣古今时（捣古今就是讲故事），宫择杨记下了牛圈没生火，但没记下冷；记下了胡妞儿快露脚趾头的破棉布鞋和高吊裤，但没记下胡妞儿显冷，可见，那年冬天确实是个暖冬。　　　　记得，胡二拐子斜倚坐在牛槽的最边边，双手环抱成圈搂着贴身站着的小胡妞儿，小宫择杨挤在一帮孩儿们的最中心，离胡二拐子最近，用手拽着胡二拐子的破皮袄的下摆，闻着腥臭，揪着心，听胡二拐子捣古今。　　　　胡二拐子嘴角上串着白色的唾沫泡泡，讲：“胡妞儿可是母狐狸带我找到哩，第二天我卖了两袋土豆换了五十块钱，花五十块钱请当地的神人给我掂量这个事儿，神人告诉我，母狐狸肯定用奶喂过这闺女，狐狸都有灵性，舔过自己□□的就当自己孩子认了，我们抱回来时候，这闺女头上就有疤了，”　　　　胡二拐子又特意指了指小胡妞儿奔楼上的疤，说：“神人说，十有八九这是母狐狸用爪子挠下的，作下的标记，神人说‘你们好好照看这闺女吧，母狐狸心里有数着呢，照看好了，你们会有好报的，千万别打她骂她，一个手指头都不能动，母狐狸在暗中盯着呢，母狐狸最记仇了，会报复哩！’”。　　　　胡二拐子的古今捣到这儿，没了，表情也显示结束了。　　　　胡二拐子的表情就是没表情。　　　　围在胡二拐子跟前的这帮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惊咋着看着，笑也不是，怕也不是。　　　　还数小宫择杨胆儿最大，小宫择杨叫喧着说：“你是诈唬我们呢，你这古今是瞎编的对吧？！”　　　　胡二拐子咧嘴一笑，露出黄牙，笑得时候还用手挠头，但就是不说是不是瞎编的，小宫择杨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胡二拐子起身了，炸着双手像赶小鸡似的，往出赶小宫择杨他们，说：“回吧，回吧，回去睡被窝筒里磨琢去吧！”。　　　　胡二拐子管“琢磨”叫“磨琢”。　　　　这天的晚上，这帮娃子都“磨琢”了，没一个睡安生的。　　　　胡二拐子古今里头的母狐狸，立竿见影地震慑了以宫择杨为首的这帮捣蛋小孩。　　　　记得没几天后下雪了，大家捂雪球打雪仗的时候，数次瞄准过胡妞儿，也只是瞄一瞄，最后都得移开扔到别处。　　　　同时，母狐狸在灭小宫择杨的威风时，反过来扶持了小胡妞儿的底气。小胡妞儿的脑袋应该是就在这段时间抬起来的，话也开始有了。　　　　要知道，从小学一年级，宫择杨就和胡妞儿同桌了！　　　　说起这个同桌，小宫择杨就窝气，穿着不堪入目也就算了，长相也跟着不堪入目！　　　　长相不堪入目就不堪入目吧，偏偏还有疤！　　　　有疤就有疤吧，忍了！偏她还老摸那块疤！　　　　有一次上课，临时的一个代课女老师说了一句话，说：“胡妞儿，你上课别老扒拉你的奔楼儿，我能听见肉碰肉的声音了！”。（老家话管额头叫“奔楼儿”。）　　　　女代课老师代了一礼拜课，走了，小宫择杨该学的没记下，就记下了“肉碰肉的声音”。　　　　手指头肚儿轻轻摩挲疤肉，哪可能有声音呢，只不过是制止小胡妞儿课上做小动作的说辞罢了，然而，再比肩而坐的时候，小宫择杨就果真听到了“肉碰肉的声音”。　　　　在不知道小胡妞儿的疤是“母狐狸作下的记号”之前，小宫择杨是这么对付“肉碰肉的声音”的。　　　　小宫择杨把康乐果截成十截，命小胡妞儿套手指头上，像清朝皇宫太后嫔妃们手指上戴的护甲，喝令小胡妞儿：“不许解套！”，小胡妞儿就套着这个写字，套着这个翻书，套着这个还摸了一次奔楼儿上的疤，小宫择杨警告：“还摸？！”，小胡妞儿赶紧不摸。　　　　套着这个上了一节课，十根手指闷出了汗，汗把康乐果都浸黏糊了，也还套着，以至于下课时候班主任不得不走过来，交代：“别带零嘴儿上课！”，小胡妞儿低下了脑袋。　　　　自从被告知，胡妞儿奔楼上这疤十之八九是母狐狸作下的记号时，小宫择杨把带到学校的康乐果套自己手指头上了，都吃了！　　　　然而，小胡妞儿挡在疤处的手指头老在悄悄地动弹，摩挲那块疤！　　　　越悄悄地动弹，反弹进小宫择杨耳朵里的声音越大！　　　　这让小宫择杨别着劲儿地难受，比听到用尖改锥划拉铝锅盖儿的刺挠声音还要刺挠，宫择杨受不住啦！　　　　窗台上有一罐头瓶浆糊，公用的，好像这浆糊还是哑娘用自家白面煮熬出来、胡二拐子特地送到班里来的呢！　　　　小宫择杨豁出去了，撕一小片儿本纸，抹上这个浆糊，啪在小胡妞儿奔楼儿儿上了，恐吓：“不许揪！”。　　　　然而，这个成天没一句话，跟她那哑巴妈似的，成天只会低脑袋，问死了也只会“嗯”或者“哦”的小胡妞儿，也豁出去了！　　　　举手告小宫择杨的状了！真是日了怪了！　　　　当堂课，小宫择杨被罚站了十分钟。　　　　放学后，小宫择杨迫不及待地要纠结一帮男娃回牛圈实施报复，小宫择杨说：“谁放学后跟我去我家牛圈，我给谁肉吃，我奶炖得肉可烂乎啦，可好吃哩！”，小孩子都眼馋巴巴地瞪着眼，却没人响应，小宫择杨再说：“还有猪耳朵上的脆骨呢，蘸上醋嘎吱嘎吱咬着——，”　　　　有一个小孩转身撤了，其他小孩依次转身，相跟着撤了，小宫择杨气得嚷：“回来！都回来！还有宮贺从省城带回来的薯片，都分给你们！”，无济于事，一个都没回来。　　　　倒是义气，都退着身走，有腔有调地说：“小心母狐狸！”，说完掉转身撒腿跑散。　　　　宫择杨想着小时候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撇了撇，还配合着摇了摇头，长大了的人无法理解小时候的荒谬，哪怕是自己经历的。　　　　宫择杨站起身，放眼望去，远处群山起伏重峦叠嶂，近前，近在咫尺的破庙孑然伫立，没有风吹草动，青天白日之下，平常不过的一处路边景，宫择杨多看了几眼。　　　　突然，宫择杨眼睛发直了，用手招呼郭木兰：“哎，哎——你快看，庙边上——是不是有个女人？！”　　　　坐着的郭木兰缩了缩肩，喝令宫择杨：“别再逗我了啊，我现在心还紧着呢，满脑子都是母狐狸！”　　　　宫择杨头都不回，说：“这女人哪儿来的？在破庙里转悠！”　　　　郭木兰慌忙起身，朝着破庙方向看，什么也没看到，起先郭木兰以为宫择杨故意使坏，但见宫择杨的神色不像，宫择杨目不转睛，踮起足尖朝破庙方向眺望，郭木兰这一惊非同小可！　　　　因为鞋坏了一只，郭木兰穿着没坏那只单腿跳着过来，想在宫择杨的坡高位置上看个究竟，谁料，这皮鞋太不争气了，像纸糊的似得不经折腾，跟儿说掉就掉，郭木兰顺势摔倒，向前扑了个马趴！　　　　宫择杨箭步过来抱郭木兰，把袜子脱了细心查看，上手揉了，郭木兰哭爹喊娘的叫唤，宫择杨哄了半天，待郭木兰终于不喊疼不叫嚷的时候，宫择杨再看向破庙，女人的身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