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又在做梦了,梦里我用剑做支撑,想要再站起来。一身的铁甲早已经在出城的时候卸去了。醒的时候,我不曾想过自己到底要干什么,睡着了却是一遍又一遍的逃亡。 我的梦不过是无数次地重复,重复看他们生,重复看他们死。这种折磨我还没有疯,是不是要谢天谢地了。 反正已经无法阻拦死亡与毁灭的脚步。我又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一遍遍地感受那种无力对精神上的倾轧。丢弃我手中的剑,我等待着黑暗的到来。 渐渐,周围一片黑漆漆的,有身影在眼前摇晃、有声音在耳边呼号。他们的面部表情因为他们的移动和我失血的眩晕而虚幻、模糊。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一年,也许十年。我的记忆因为急促的战事和无望而变得混乱。 有那么一点时间,我以为自己不是在做梦。因为我看见了那道黑影,那道和我有这一模一样伤疤的黑影。 它头发披散,衣裳凌乱。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阵风,似乎想吹开她面上的头发,顽固的发丝贴着她的面颊,仿佛要替她掩盖住什么秘密,怎么也不愿意离开。 一粒粒圆圆的水珠漂浮在空中,它的眼泪。是的,我知道它在流泪。曾有人说,它的眼泪落不能到地上,一旦它的泪落到地上,必然天生异象,世间大乱。 它有罪,不管它是什么,它的存在就是有罪,罪大恶极。 突然,它笑了,咧开嘴,嘴角的裂口随着它的动作,一直向后延伸直到耳根,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它站了起来,即使双臂下垂,腰背佝偻,步履蹒跚,它依然坚定地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我被骇的后退了一步,却惊觉自己手里什么兵器都没有了。 我并不能杀了它,只要我不死,我都不能摆脱它。 它长发垂面,咯咯吱吱的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无力的右手犹如提线木偶一样得先是胳膊肘抬起来,再是手缓缓举起来,食指指着我。 我才起想再后退,可是我的后背就像抵在一块看不见石板上,退无可退。我转身在那块看不见的石板上又抓又挠,最后十指上的指甲都迸裂了依旧没有逃离。它终于走到我的面前时候,我回过头与它相对,右手戳到我的鼻尖,喑喑哑哑,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却听不到更加详细的内容。我知道它掌握着我所有的秘密,却不敢靠近。 着急之下,我又一次失去了听觉。我找不到根源,仿佛这些都没有根源,逃避的本能吧。 我听不见却看见面前那节森森白骨,我开始颤抖,一颗心脏几乎都要跳出来,眼睛里流出来的液体似乎很粘稠。 它用手抹了一下我的下眼睑,黑色的液体在它的指尖滴落。 那是我的泪。 血,要在经过了漫长时间的氧化之后,就会变成黑色。 脚下发生了剧烈的晃动,我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坐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的脚下是空的,下面是一片黑漆漆的翻滚的云雾。 云雾间若隐若现的几个身影那样的眼熟,渐渐由远及近,仿佛在漂浮上来。 他们似乎很惊喜又惊讶。 残损的面容,残损的四肢,残损的…… 残损的是我的记忆,我明明知道他们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那些字就在喉咙边上,却一个也吐不出来,似乎要吐出来就先吐出一口血来。 我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它也被吸引住了,歪歪着头,在我旁边蹲了下来,陪我看着,伸出黑色的手指,在虚空中点着。僵硬的骨骼似乎发出了咔咔的声音。 它手指所点的地方就会出现一圈又一圈的水纹,向外扩散。 那个被它点中的身影,不甘地挣扎着重新沉到了黑雾里,须臾之后又缓缓的浮上来。 浮上来,点下去,浮上来,点下去…… 它仿佛从中间得到了极大的乐趣,全然忘了我的存在一般。我身后那坚硬的屏障消失了。 我的听觉在恢复,我听到了菁菁的声音。 她似乎很着急,然后是莫鱼哇哇地呼痛声。 那声音好遥远,却依旧能发现是从我的头顶上传来的。 我试着向上跳了一下,竟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向上飘了一阵子,我看见了一片云。白乎乎,软绵绵的云,从里到外散发着柔和的光,微暖,让人昏昏欲睡。 但这种感觉没有多久,右脚踝处钻心的疼,我低头,看见它用右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脚踝,指甲似乎都掐进肉里面。 我用左脚狠狠地蹬了一下它的脸。它哀嚎了一声,朝着下面急速地坠去。 终于我置身于云中,云却遮住我的双眼,我想睁开眼睛,但这云就像是粘稠的浆糊一样,将我的一双眼皮粘的很紧。 我很着急,用双手在脸上摸索着,按压到眼球的位置,然后开始用力向两边分开眼皮。 终于,在我精疲力竭的时候,一缕阳光穿过了云层,投进我的眼睛里。 我的脑子就像干涸可许久的土地终于迎来第一场狂风暴雨,那种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的感觉,让我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 终于,我从一场梦里醒了过来。我惊坐起,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依旧是昨夜投宿的那间房,桌子上的那盆花在摇曳的灯光下,变得扭曲,像食人的怪物。 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想起来走走,头晕乎乎地,脚踩在地上也是软绵绵的。我低头,不禁无奈。 我看着脚下那片白色。我根本就没有醒来吧。 我在云朵之上。 为什么总是这样。 我抬头,阳光从头顶上裂缝里照进来,这就是一片白色云朵堆起来牢笼。和关在一起的是一尊早已脱了漆的佛像,它依旧慈爱地低垂着眼眸,带着那抹似有还无的笑容。 我听到了咯咯咯的牙齿磕牙齿的声音。它从我的背后跳出来。一颗已经变成骷髅的头,头上罩着一身水色薄纱,下面什么也没有。薄纱被不知何处来的风吹起,竟然飘了起来,犹如长了一个骷髅头的长蛇。 我知道是它。哪怕它只有一个脑袋。 我挥出去手里的东西。一把长剑,华丽的,镶嵌着璀璨宝石的剑。 不要问我是哪里来的,我知道这是一场梦。这是一场我的梦,那么我就是主体,梦里出现什么,难道不该是我控制的吗? 我不想跑了,就在这场梦里做一个了断,即使是一场梦,我也不想再要一个不完美的结局。 我看着它被钉在佛像的肚脐上,扭曲着,碎裂着,最后炸裂。那尊一直以来笑眯眯的佛,被它炸了一身灰色的粉,此刻也没有生气。 我捡起那条薄纱,冰凉,没有重量。我将它握紧在剑刃上划过,薄纱竟然坚韧到连剑都划不开。 我想着这是可以划开的,又试了一遍,依旧划不开。 我将它丢开。 果然,它像有生命一样,慢慢展开。 这是一张网。 我要拔出剑,可是我却在想着这剑不要是拔不出来的吧,甚至相像着剑无法拔出的场景。 我拔不出剑,就只能跑,我所能想就是不能被那网抓住。 偏偏我的脑子里反复的是我被网包裹住,绞紧了,无法呼吸的场景。 等我回过神,我的眼前是编制物的网眼,那样的清晰。 这样的东西怕是只有火才可将它烧毁了。 当然,首先我想象着我已经跑出来了,被裹住的那个不是我。 我安静地看着那团被纱裹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形木乃伊,周围升起蓝色的火焰。 它安静地任火焚烧,直到变成灰烬。 那不知哪里来的风又吹了起来,将它吹散了。 我又是一个人,在这空空的空间里,连梦里都是一个人。 我坐了下来。和不远处的佛像头颅,面对面,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久到我和佛像的头颅都挂满蜘蛛网。 蜘蛛网?我看见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莽撞地飞进来,被蛛丝切碎了。 难道,我需要不断地去放火,才能一次又一次地逃离这场梦中的网吗? 好吧,那就连这场梦一起烧了吧。 我站在黑暗中,眼前的唯一光亮是那场大火。 佛像已经不会笑了,他脸上的金漆被烧熔了,里面是黑漆漆的。 我感到有人在拍我的肩膀,一回头,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那种手放在肩膀的重量依然存在。 我想起了那出现过得黑影。 我看见火光渐渐小下去。一片黑暗再次袭来。我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失去了感觉,就好像在这一片黑暗中,我只剩下两颗眼珠子。 我的脑子里面却冒出了饕餮的传说,它贪婪地吞噬着一切,最后就剩下一颗脑袋。 喂,我就想想,你干嘛就真的出现啊。 看着面前那颗毛茸茸的头颅,我实在无话可说。 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大脑,在它即将将我吞下去的瞬间,修改了画面: 小朋友,拍皮球,你拍一,我拍一,你拍二,我拍二……“ 就这样,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一直拍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