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办法把后李叫出来,只好用力盯了好几眼那只颊生白毫的小猴。
唔……还没有化妖,比那灰老鼠还差一些,只是比较聪明罢了。做它祖爷爷的那只白眉白须的老猴,才比较有竞争力。
这边谨言在盯着猴子们琢磨,那边紫灰小鼠文千字也在盯着他。
谨言冷不丁瞧见这小鼠的目光,下意识问了一句:“你瞧啥呢?”
问完又咂吧了一下嘴。这灰老鼠不过初开灵智,又不会说话,他问个什么劲儿?
谨言把脑袋转回去,不想突然听见一个男童的声音:“亲戚故旧。”
谨言吓得猛然回头,找了一圈儿,盯着小鼠问道:“是你在说话?”
小鼠点了点头,又道:“亲戚故旧!”
“谁跟你是亲戚!我会飞!”谨言盯着他道。
小鼠把长尾卷到身边,谨言竟莫名从中瞧出几分委屈来,他吧嗒了一下尖喙,继续道:“故旧也勉强算得吧。”
小鼠眼睛一亮,讨好道:“鸣凤在树!”
谨言让他逗乐了,飞落到它旁边儿:“你怎么突然会说话了啊?”
小鼠努力想了半天,没找着可以用的词儿,没办法,用尾巴尖儿指了指自己:“文千字!千字文!”
“啥?”谨言茫然道。
来来回回比划问过好几回后,终于弄明白了。这灰老鼠并未炼化横骨,只会说千字文中的词,得了个名叫文千字。
这等机缘……谨言不由得羡慕起来。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错过了多少?
正羡慕着,文千字又对他吱吱叫了起来,往院子角落里跑了两步,又扭头看他。
谨言好奇他要做什么,就跟了上去,被小鼠一路带到墙边。
墙边上摆了一排葫芦,葫芦口被神术封着,半点气息也没露出来。
“这是什么?”谨言好奇问道。
小鼠不答,只是示意他打开。
那葫芦口上的神术是漓池上神设下的,若没有上神允许,他可打不开……谨言瞧着他比划,琢磨着意思。
“这是上神留给我的?”谨言问道。
小鼠点头。
谨言啄了两下葫芦口,上面的神术果然消散,从葫芦嘴中飘出一阵灵气浓郁的酒香。
谨言眼睛一亮,嘎嘎笑起来。
上神果然记得他!
脖颈一抻,尖喙一张。谨言便把葫芦中的灵酒尽数倒进了肚。
咣当。
醉斑鸠。
文千字愁苦地瞧着他,想了半晌,从旁边儿拖来两片大树叶给他盖上了。
……
丁芹早已瞧见这边的一幕,正掩着嘴偷笑。
漓池面上露出笑意来。
今日早晨的修行已经结束,他对丁芹道:“你自去吧,那黎枫若是无心,便再寻一位先生,这期间你仍随我习字。”
红狐黎枫受神明所震动,一心思虑自己的道途,却将谨言请他来的目的忽视了个一干二净,来回间半点也没有注意丁芹。
丁芹虽被黎枫忽视,却也不着恼。如上神所说,这位老师若是无心教她,便再换一位先生好了,跟随上神习字,也是她所喜欢的。
见丁芹离开,颊生白毫的小猴眼睛一转,也跟了出去。
丁芹按照往日作息,回到自己院中,照顾起那一小块郁郁青青的菜圃来。
小猴蹲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寻来半个劈开的竹节,被它当做瓢用,学着丁芹舀水浇地。
一人一猴心无挂碍,倒是颇为自得其乐。
漓池心中却有所思。
他并未顺着因果线,追溯红狐黎枫的前因。
一来,那根粉色的因果线上情意绵绵,属于黎枫的私事,他既不愿言说,漓池也无意追寻。二来,黎枫身上,除了种种常有的因果线外,还有一种颇为特殊的因果线。
那并非单独牵连到某个生灵身上的因果线,而是牵连进整个青丘黎氏一族的族运之中。
所有黎氏狐族的因果相牵,连绵聚集成一个整体,化作整个氏族的气运。
这氏族气运虽与因果有牵,却并非因果的范围,已经超出了漓池所长。他在看到黎氏族运时,心中便有所悟。
这是命理,属于他梦中所见的那位神明,太阴所擅长的范畴。
黎氏族运与每一个黎氏狐族相牵的因果之上,皆弥漫出淡淡运气,笼罩族人。
黎枫身上亦有黎氏气运笼罩,遮掩他的因果命数。
漓池虽能看穿,却懒得费这番力气。
青丘黎氏气运旺盛,漓池虽不擅命理,却也瞧得出黎氏强盛。
黎枫出身于此,自会有其他修行有成的长辈提点,他既然有所知,却仍游移不定,那便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漓池助得他修行,却无法替他做出选择。
就如那修行路上,就算有人给你搭上了登天之梯,那梯子也是要自己爬的。
不过……那淡粉因果线,似是七情中的“爱”,其情已深,或可凝出一根七情引。
这红狐若真是情极至此,令漓池可摘得一根七情引,他也当救黎枫一命。
端看他的缘法吧。
……
黎枫此时却懊恼万分。
在谨言提醒他别忘了自己是为何请他来时,黎枫骤然醒悟了自己错在哪里。
谨言请他来做老师,虽然路上催得急了些,但寻到他的时候,一直是以礼相待的,他有要求,谨言也应下了。
可自己来到此地之后,他却只顾着自己的所求,口中说着“愿为驱策”,却将为师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轻忽信诺,没有定性,他又凭什么向人家提出请求呢?
黎枫一念至此,顿时生出羞惭来,转而去寻找他此行应收的弟子来。
来到丁芹院中,黎枫正看见小猴帮着丁芹浇水。
小猴向他学礼节,方能进入这间宅邸,现在却该他向小猴学习,莫要忘记初心了。
礼节在表,人人可学心意在里,却是精义。
自己学了许久的人间学问礼法,到头来却也只是得了皮毛而已。幸而现在改过还不算晚。
黎枫自省之后,便按下心来,与丁芹交谈,询问她的学习进度,考较她的强项弱点,整理出接下来的教导方案后,尽心教授起丁芹来。
丁芹灵慧,有过目不忘之能,学习能够举一反三,黎枫越教越是心喜。
每日早晚漓池修行,灵雾结甘霖,灵韵演造化。山中野猴日日送灵酒,漓池时不时便会为老猴讲道,黎枫旁听,亦觉收获颇丰,常有所悟,欢喜不已。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竟使黎枫重得山林野趣、修行自在的欢喜。
然而因果相牵,黎枫到底是不得真自在。在李府中教了二十日后,黎枫来到漓池面前,向他请求暂离,希望能够每月来此教导丁芹二十日,其余十日算作休假。
漓池目落黎枫的因果上,那根淡粉的因果线正在轻颤,思念担忧之意交缠。有此因果相牵,黎枫之心自然难得清静,无法长留也是早有预料之事。
谨言吧嗒了一下尖喙,问道:“山中清静,我瞧你这几日也过得很是喜乐,为什么想要离去呢?”
黎枫这几日在山中修行,躁动不安的心也有所平复,便不再像之前那样抗拒言说自身之事了。
他是红狐之身,一身艳烈如火的皮毛,此时竟也透出些不好意思来。
“我好书,但未能化形,在人类中借阅多有不便,况且有些氏族藏书,是不肯给别人看的。故而时常以法术,潜入藏书楼中偷偷借阅。”
“三年前,我听闻琅越卫氏族中藏书颇丰,多有精品,就偷偷潜入其中借阅。结果有一次,我看书入了迷,忘了执法决,结果显露了身形,被他们家的小女儿瞧见。”
黎枫陷在回忆之中,面上不由浮现柔和的笑意:“结果她没有惊叫,反而替我遮掩,我们互相探讨,往来许久之后,互生情意……”
谨言被他酸得喙根疼:“卫氏可是大族,他们族中鬼神没有找你麻烦?”
“我出身青丘黎氏,背后又不是没有人。”黎枫道,“再说了,我与秋宁情发真心,并未蛊惑于她。卫氏鬼神又凭什么找我麻烦?”
每月休十天并无问题,黎枫在漓池答允后就离开了。
但丁芹却有些担忧。
“上神,”她向漓池问道,“先生此次回去,会招致灾劫吗?”
漓池摇头:“只要他尚未化形,那灾劫一时就落不到他身上。”
丁芹有所迷惑,谨言却听懂了。
黎枫并非山野小妖,卫氏暂时不想,也不能对他做出什么。但这也是因为黎枫未能化形。
他虽以幻化的人身相见,却到底不是人身,若按黎枫正常的修行速度来算,等他修到化形,卫秋宁早已成了一抔白骨,他们终究是无法在一起的。
卫氏在等,等他们醒悟放弃。
如今已经过去三年,虽然卫氏的耐心已经接近极限,但只要黎枫还是狐身,此事就尚有回旋的余地。
可若是黎枫化了形……卫氏是绝对不会允许族中有人与妖结合的。
谨言只想叹息,只盼他早日醒悟,莫要落个凄惨的结局才好。
……
琅越城,卫氏府邸。
卫氏乃传世数百年的大族,祖地经营良久,宅舍盘郁、雕梁画栋,因建于繁华大城之中,比之李氏府邸更多几分大气堂皇,减了几分清幽静谧。
有狡童美婢行走其中,往来间步履稳静。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避开了府邸东部的一座小楼。
卫愈向小楼走去,儒雅俨然,然而这一身气度,在见到楼中少女时,尽数破了功。
“大兄。”卫秋宁向他行礼,面孔温和平静。
“五妹。”卫愈看着她,“他已离去二十二日了。”
卫秋宁却并不搭话,反而道:“大兄难得前来一次,不若手谈一局?”
“也好。”卫愈挥袍在桌子对面坐下。
他与五妹秋宁关系本来甚好,秋宁聪慧敏锐,性情温婉,从不让人操心。结果三年前,却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她本到了说亲的年纪,却生生给耽搁了下来。
这三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数度紧绷,卫愈也不想一来就与她发生争执。
卫秋宁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拿出棋盘摆开,卫愈瞧着这一幕,一时也有些恍惚。
他与五妹……已经有三年未曾下过棋了。
卫愈心绪浮动,开始落子时并未投入全部心神。秋宁并不善棋,在三年之前他们下棋时,往往需要卫愈让她四子,最后还是输多胜少。
卫愈这一次,还是下意识像三年前一样让了秋宁四子。
秋宁没有做声,只是安静地落子。然而棋局过半时,卫愈却不由惊疑一声,他看着棋盘,摇头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篓中:“我输了。”
“大兄再陪我来一局吧。”卫秋宁道,“这一次不必让我了。”
卫愈应了,只当陪五妹散心。
然而收好棋子,再来一局时,又是没下多久,卫愈便停了手。
他执着棋子的手在棋盘上徘徊良久,终未能落下。已不必再下了,他看得出,自己的棋已经落入死地,他找不到翻盘的路子,再继续下去,也逃不过一个输子的结局。
“五妹的棋力长进不少。”卫愈赞道。
卫秋宁温和一笑:“是他给我找的老师。”
卫愈的脸色沉落下去。
卫秋宁继续道:“这三年来,他见我喜书,便寻来种种珍贵典籍,亲自教我。见我书法柔婉有余风骨不足,又搜集字帖送我描摹,如今我的书法亦不输大兄。恐我苦闷,又请来善棋的鬼神友人,教授于我。我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大兄又有什么可虑的呢?”
“人?”卫愈道,“他若是人,我便不必如此忧虑。”
卫秋宁却问:“大兄也曾与他谈过,他的学问难道不好吗?还是他的品性有大缺陷?”
卫愈不答。
在这三年里,黎枫幻化人形与他们交谈过数次,意图令卫氏同意他与秋宁在一起。
他的学问确实极好,见识广博,几乎没有能够考问住他的,可……
“五妹,你是人,他是狐,并非同一族类。你若要与他为友,那我们也不必如此阻止你,可你要嫁与他,这是不合天地之理的。父母已为你找过人家,我亦见过他们,都是极出色的青年才俊,那才是与你相匹配的。”
卫秋宁只是笑,反问道:“大兄所见过的那些青年才俊,人品相貌与学识,有哪一个超过他的吗?”
卫愈不能答。
黎枫所化的少年郎,相貌风流仪态雅然,一举一动莫不守礼,一言一行莫不温雅,其学识之广博、见识之深远,并不输于当世大儒。
若他是个人,哪怕家世差些,卫氏也不会有拒绝的想法,反而乐见其成。
可他偏偏是狐,偏偏纠缠上了五妹。
卫愈丢下手中棋子:“难道你要与一只狐共度一生吗?”
“有何不可?”卫秋宁反问道,一双眸子平静坚定,“若是不能嫁给一个与我相知,心意相通的郎君,我宁可孤寡终身。”
卫愈沉默良久:“你已经决心如此了吗?”
卫秋宁点头。
卫愈知道自己无法劝说得动她了。
他这个五妹,自小性情温婉,对父母几乎从未悖逆,因此在出了三年前那桩事后,家中长辈一直认得她是为狐所惑,所以才变得如此刚强不孝。
但卫愈知道,秋宁的温婉只是表象而已。
她小时候好读书,父亲便破例让她进了族学。后来她年纪渐长,不能继续留在族学中,便向父亲求来进藏书楼的牌子。每有所不解,便向自己或父亲询问,父亲也每每拨冗。
在三年前出事之后,父亲曾数次在私下怒骂,不该让她读这许多书,失了女子的温婉和顺。
卫愈却只是听听而已,五妹这外柔内刚的性子,不正是他从小一手教养出来的吗?
秋宁虽在小事上从不悖逆,可她若是下定了决心要做某事,便从未放弃过。
只可惜……秋宁不是个男子。她若生为男儿身,便是性情刚强些,也没什么不好,可世事如此,女儿家若是太过刚强,是会吃苦的。
她若是男子,与黎枫之间结为友情,便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她偏偏是个姑娘。
秋宁已经因为黎枫,而与家中顶了三年。若是别的事情,父母疼宠,或许也就应了她。
可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的。
卫氏传承数百年,乃卢国大族,若是与妖类苟合,又要族中其他人如何自处呢?
总不能为了她一个,影响全族的命运。
卫愈看着秋宁,心中怅然,却只淡淡应了一声:“好。”
他转身离去。
只听秋宁在他身后说道:“大兄……大兄,他是狐身,我们之间,也仅能如此而已。就不能……当我终身未嫁吗?又或是,只当我死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卫愈的脚步顿了一顿,他本该回身斥她不孝,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一步一步走出了小楼。
……
黎枫离开后,丁芹又恢复了之前的日常,除了每日功课外,也常常下山,为鲤泉村中的村民们解决些诸如东西丢失、腰酸背痛的事情。
农人鲜有看得起病的,虽然水固镇中的云家药铺和姜氏医馆偶有义诊,但买药却是要花钱的。对于这些可以忍耐的病痛,鲤泉村中人多是硬熬,熬着熬着也就习惯了,唯有倒了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想着治一治。
丁芹有一手转化生机的神术,虽不像漓池那般,可以立时愈伤生肉,却也可减缓甚至治愈一些村人的病痛。
因为这个缘故,鲤泉村上下现在对她尊敬又热情,好些人都如郑粮家一般,私下在家中又供奉了一尊漓池的牌位。丁芹回来的时候,也常常被这家塞几个果子、那家送几把青菜。
她到水固镇中的时候,却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水固镇中神明众多,借此修行的妖神、鬼神乃至灵神也是有的,各方各面几乎都被占满了,不像鲤泉村中,只有一个移山大王,除了庇护村民不被妖鬼侵扰、赋予村民增长力气外,便没有别的什么能力了。
目前为止,水固镇中,也只有云家药铺的云苓小姐知晓丁芹是神使。
在丁芹第二次前往水固镇时,云苓瞧着她的眼神就有些神神秘秘,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悄问她,是不是与某位神明有联系。
丁芹便承认了自己是神使,又好奇云苓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家药神娘娘晚上托梦给我的。”云苓惊奇又开心,继续道,“我见到你的那一天晚上,就梦见药神娘娘了,她告诉我,你身上有神明的庇护气息,那气息清冽纯澈,很是少见呢!”
“药神娘娘托梦给你?”丁芹惊奇道。
“是呀。”云苓点头道,“我爹说了,我自小就招我们家药神娘娘喜欢,我出生的时候可顺了,我娘一点儿都没疼。我从小到大也从来都没生过病。”
云苓又道:“对了,我们家药神娘娘还让我问,你所供奉的那位神明,有意在水固镇中收集香火吗?若有意的话,她可以帮忙。”
“不必了,上神并不需要香火。”丁芹摇了摇头,“我会转达给上神的,请你帮我谢过药神娘娘。”
云苓应了,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丁芹却忍不住思索起来。
帮忙在水固镇中争夺香火,是容易得罪其他神明的事情。这位欲修妖神的药神娘娘与漓池上神并无交集,为何会对上神释放善意?
黎枫狸枫,像枫叶一样艳红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