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看,你们倒比我还了解,那个什么安家小姐。”傅延东抬起头,环视向众人,不咸不淡的轻声开了口:“我只知道,她是个女的。其余的,倒不是大清楚。不过我今儿听着,你们好像都是了解的。要不,也不劳烦我们家那个老管家与我唠叨。就你们吧,再给我说说,也叫我知道知道?” 一时房内众人皆是尴尬,方才玩的玩闹的闹,这会子,却是停了手中的动作,大气儿都不敢出。 “陈少,我看你方才声儿最大。想来,那是有底气。”傅延东看了过去:“他们不说,你给我说说。” 陈少愣了楞,连跟前儿的酒杯慌张间倒了,酒水洒的跟前儿都是:“没……没什么。” “陈少,真浪费。上好的花雕呢。咱有钱,也不是这么洒的。铺子里头的生意我听说近来也不好,到底要节省些的,不能纵着这样的习惯,万一哪天就亏空了呢?这生意的事儿,有一天没一天的,说不准。嗯?”傅延东蹙着眉头起身扶正了酒杯,转头冲着一旁的惠娘淡淡道:“惠娘,跟小二说,再上两坛女儿红来。记在陈少账上。陈少今儿请客。” 一旁的惠娘起身道:“是,傅少。” “陈少,您看呢?”男子眨巴着眼睛看向那边,早已涨红了脸的陈家少爷。 “当……当然。” 傅延东笑了笑,抬头冲着众人说道:“得了,大家继续喝吧,别辜负了陈少的一番美意。” 一时众人皆是应着,心照不宣的该吃吃,该喝喝,照旧热闹起来。只是少了方才闹腾的最欢喜,此时只能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的陈家少爷。 房外,小二走到在外头立了许久的陆安歌后头,叫道:“姑娘?” “嗯?” 小二看了眼里头的情形,侧身将陆安歌迎向另一处:“兰香厅在那边,不是这儿。还是小的带您去吧?” “也好。”陆安歌点了点头,笑道:“想来是好些日子不来,都忘了。” 兰香厅内,小桌上摆着两串糖葫芦和附着的一张小笺。此时正是夏日里,糖葫芦摆的久,就有些化了。糖水四溢出盘子流到桌子上。一旁的小笺,笔法很是有力,上头写着:“多给了三文钱给做的,这是最厚的糖衣了。”并没署名。 陆安歌随手将纸条搓成一团扔到一旁,方才拿起桌上滴着糖水的糖葫芦咬了一口,咯吧咯吧的,干嚼了半晌,方才蹙眉道:“真难吃。” 随即便将糖葫芦原样放了回去,掏出怀中的帕子,木然的垂着眼皮,擦着掌中糖葫芦的糖渍。 唐祈延了几条街找到陆安歌的时候,陆安歌正跟一大群唧唧喳喳的小丫头一块儿蹲在人家做糖人的摊子跟前儿。那声儿隔着一条街都能听着,叫人家给做她个大些的兔子。 “陆安歌!” 陆安歌应声转过头,正对上满头大汗跑过来的唐祈。她咧着嘴冲着唐祈招了招手,叫道:“唐祈,你可算来了!快拿十个铜板出来,我跟人家要了个大兔子的糖人,可是要了我才想起来,我没钱。不过我跟人家说了,我相公会来给我钱的。所以人家就给我先做了。” 唐祈愣了愣,擦了把头上的汗,伸手从荷包里掏了十个铜板,递给摊子的主人,另一手拉着这边,正冲一旁几个小丫头炫耀自个儿手中兔子糖人的陆安歌,在那几个小丫头羡慕的眼神下,紧着往外头走。 “唐祈,你走慢点儿,没看见人家都羡慕我呢吗!你看谁有这么大个兔子。”陆安歌一边嚷嚷着,只瞧着唐祈的步子愈发快了些,忍不住扯了扯唐祈叫道:“唐祈,你没听见我说话吗?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唐祈猛地顿了步子,冷着脸转头,定定的看着陆安歌,一字一顿的开口:“回家。” “啊?”陆安歌一愣。 唐祈木然的模样儿,更攥紧了陆安歌的手:“快回家。跟我回家。” “回家?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了去吃烤鸭的吗。”陆安歌低头看着唐祈手中空空如也,皱了眉头咕哝道:“唐祈,你给我买的糖葫芦呢?我说你是不是……” 陆安歌话还没说完,唐祈伸手一拉,就将陆安歌带入了自己的怀中,力气大的像是要把陆安歌揉碎一般。 陆安歌叫了声唐祈,见那人并没回应,怔怔的没敢动弹。一旁走过的行人,都看怪物似的看着唐祈和陆安歌。 陆安歌见状,一面昂着头任由唐祈抱着,一面冷着脸嚷嚷道:“怎么了?看什么看都,没看过人家小夫妻恩爱啊?!” 随即,陆安歌就这么高举着手,将那糖人离唐祈远远儿的,生怕唐祈给碰坏了似的。好一会儿才拽了拽唐祈的衣角,拖长了音儿问道:“唐祈,你抱好了没有?我的糖人儿都快化了。我等着吃呢。” 唐祈闻言,缓缓松了陆安歌,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轻声问道:“你方才干什么去了?我给你买了糖葫芦,就往饭庄那边找你。可是饭庄那边的人说,都没见过你。” 陆安歌晶亮的眸子仰头看着唐祈,掏出怀中的帕子就往唐祈的脑门儿上凑:“唐祈,你都出汗了。我帮你擦擦。” 唐祈高了几个音:“陆安歌我问你干什么去了!” 陆安歌细细的用帕子将唐祈头上的汗擦尽了,方才波澜不惊的继续往下说道:“以后别这样了,我纵是再跑,那也带着土豆,腿脚不便,跑不远的,且放宽心就是了,不要这么猴急猴急的找,看了叫人笑话。” 唐祈咬牙,声音低低的:“陆安歌。刚刚,我很着急,我很怕我会找不到你。我不知道……如果我找不到你,我该怎么办。” “我能在哪儿呀。”陆安歌一口将手中,兔子糖人最大的一块儿兔头咬了下去,随即笑眯眯的说道:“我找不到你,我会回家的呀。所以你找不到我的时候,回家就好了。” 不远处的胡同口,一黑衣男子负手而立,将唐祈挠着脑袋笑着的模样儿尽收眼底。一旁的人迎了上前来,俯首叫了声大少爷。 “大少爷,姑娘说,您给买的那糖葫芦,不好吃。那摊子老板,定是骗您来着。叫砸了那摊子。” “嗯,我知道了。你去办吧。” “大少爷……” “怎么了?” “姑娘还说,她应了,去。” “……” “大少爷?” “好。” 三日后,傅家大少爷傅延东与京城望族,安家大小姐联姻。 吉时吉日,于京城傅府中,行大婚礼。 清晨时,傅家吹吹打打的迎着新郎官儿至安府门前等候。并有安家喜娘,为安家小姐梳妆打扮。至正午,新娘拜别父母,乘小轿自傅府正门入。一时,来往宾客不断,济济一堂。傅家大少爷一身红装立于府门前,迎来送往。而后,酉时拜堂,戌时宴客。好不热闹。 亥时,陆安歌自唐府后门乘小轿至傅府侧门。此刻,大婚宾客仍还在前厅,新娘子依着习俗在房内等候。时至晚间,傅府内各处,灯火点的霎亮。新郎官游在众人间,举杯交错。 这边,陆安歌乘着的轿子,方在府后门停当,轿帘便有人上前,掀了开来。一头发花白,看起来已年过半百的老者,凑了灯笼定定的看了轿中的陆安歌半晌,手中拿着的灯笼险些不稳。 “安歌丫头……”老者怔怔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半晌张着口没说出话来,只是连连躬身念叨道:“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学生见过文先生。”陆安歌笑了笑,上前微微一俯身:“文先生近来身子可好?京城不似老宅那处那般燥人,旧时咳嗽的毛病,该是舒服些了。傅延东的孝心,把您接了过来。他若对您不好,您要告诉我才是。” “好,都好。”老者怔怔地看了陆安歌许久,尽力平静着颤抖的口气道:“丫头,瞧着瘦了些了。是不是这个节气儿,又不大想吃东西了?” “无妨。只是这几日有些贪凉。尤其还想着,从前在先生那处读书时,先生常做的酸梅汤,搁在冬日里存的那些个冰碗里头,味道好得很。” “你这丫头倒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儿,没变。”老者显然很高兴的样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这丫头要来,晌午时就特地备了酸梅汤在里头冰着,方拿出来,搁在那边了。” “是,多谢先生费心了。” 陆安歌点了点头,便抬脚随了老者往里头去。一时没走了几步,便能隐约听见前头吹吹打打的声响,愈发比方才更清晰了些。 陆安歌步子一顿:“先生,傅延东这婚事,办的可热闹呢?” “热闹着。”老者应了一声,回道:“虽说如今傅家老爷子不在了,只是因着傅家小子这几年打拼也是不减当年,在京城声望极好。再加之现下这娶的人是安家的小姐,自然不一般。” “是吗?”陆安歌怔怔的看向前院的方向,良久方才收回眼神说道:“那文先生见过新少奶奶没有?长得可还端正呢?” 老者摇了摇头道:“还没得见。只是刚刚,底下的人都依着礼数去拜见了。新少奶奶也给他们赏了不少物什。他们都说是新少奶奶瞧着与傅家小子很是相配。只是……先前也听着坊间传闻。因而,并不知这新少奶奶,脾性如何。” 陆安歌好笑:“文先生什么时候,也开始听信坊间传闻了?可不像您。小时候您不是教过我们,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呢?” 老者愣了愣,也跟着笑了起来,颇为无奈的样子。 “想来若这新少奶奶,是个脾性强些的,能日常里管管他,那是最好不过的,又若是个……脾性软弱些的,那不就更称了他的心了,他喜欢还来不及。”陆安歌说着,敛了笑意,转头看向老者低声道:“说起来……文先生,您今年,多大年岁了?” “老朽今年七十五了。” “七十五了?”陆安歌蹙着眉头沉了半晌:“可不是呢。我记得那会子,文先生还在教我们读书的时候,头发还没白的尽,成日里之乎者也的,烦人的很。” 老者垂了头叹道:“年岁不饶人啊。如今,你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各立家业,我这师傅的……自然也就老了。” “文先生您这是说笑呢。”陆安歌弯了眉眼:“怕是在您看来,我该还是原先那个趁着您讲课给您捣乱的小丫头,而傅延东也不过是成日里被您揪着打手掌心打的直哭的坏小子吧?” 老者并未说话,只是眼中笑意尽显。 “文先生。”陆安歌远目瞧着前头,淡淡开口道:“其实现下我觉着,看着您就那样晃着脑袋子曰这子曰那儿也挺好的。可是您说……那会儿怎么就不觉着好呢,成日里竟只想着快些长大,就不用再被您督着写字背文章的了。” “人都是这样,回头看都是千好万好。实则只不过是时间长了,那些坏的慢慢都忘了,留下来记着的就只剩下那些个好的了。”文先生沉沉道:“我还记得那会儿我给你们讲孔融让梨的故事,问你们若是大大小小五个梨子,又该怎么分呢。你们家老大就说,要把最大的两个给爹娘,另外三个,分给家里头的三个姐姐妹妹。然后那傅家小子说他不喜欢吃梨子,就拿梨子换桃子去,把桃子都自己吃了。还有唐家那孩子,想了半天说都给他娘,一个都不给他爹留,因为他爹昨儿带他娘出门儿吃好吃的没带他。” 陆安歌愣了愣:“还有这事儿呢,我倒是不记得了……” “我记得很清楚。”文先生略眯了眼:“我记得你说,要把梨子分开很多份,做酱做糕点,因为你要给的人很多,五个梨子不够。” 陆安歌扬了眉角玩笑道:“文先生,您这上课之前也不知会一声儿,我也好搬个椅子坐着好生记下来呀。” 文先生笑瞥了陆安歌:“你这丫头……” “文先生,自小跟着您读书,我是他们几个里头最大的,我说他们几个在我心里头从没偏哪个,心里头的那把秤正儿八经摆在中间。无论是对傅延东、陆文恪,抑或是唐祈。您信吗?”陆安歌正色道。 “我知道。” “我一个姑娘家,并没什么作为,再好了去也不过是嫁个能耐些的相公生个一儿半女的就是大造化了。若是能,我恨不得买它几十筐梨子几十筐桃子挨家送呢。可有人问过我吗?我倒是好心慈悲,这起子人怕是就愈发要得了势去了,我又能如何。” “可是丫头……” “终归我就这么一条命,又能怎么着,只当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文先生,我尽力。但那些后话儿……不是我能说的了的、决定的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