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在地契上按完手印之后老乞丐乐得忘乎所以,彻底把翡翠楼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诸葛纯钧趁他兴冲冲收拾房子的当儿,去雁归客栈收拾了行李牵了马,搬进了破旧的小院子的东厢房。 房子大约是久无人住,墙边摆的那张破床上落满灰尘。屋里连桌子都没有,一把破烛台歪歪斜斜立在地上。 好在诸葛纯钧不是什么娇气的人。她抖了抖脏兮兮的被褥,坐在上面开始练功。 当夜等到老乞丐的房间熄了灯,诸葛纯钧悄无声息的潜出院子,向和老乞丐一起取过行李的城东玉佛寺而去。 玉佛寺不仅不算破庙,而且还有个老住持常驻。后院几间僧房都被打扫干净用来收留老乞丐这样无家可归的人。白天取东西的时候,住持提到,老乞丐已经在这住了两年了。那么如果老乞丐前几个月晚上撞到过什么怪事,也一定是在城东玉佛寺附近。 城门已关,好在和平年代城墙上巡逻的士兵并不密集。诸葛纯钧从身后背的口袋里取出一捆麻绳,绳子一端栓了个铁锚。她运气于臂,掷出铁锚,只听“叮”地一声轻响,铁锚已经牢牢卡进城墙顶上。 诸葛纯钧也不迟疑,借着绳子的力量几起几落,已经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攀上了墙头。再一转眼,铁锚和人便都消失不见了。 两个巡逻的士兵听到铁锚的声音赶来查看的时候,哪还有她的影子?士兵们只能打个哈欠:“一定是太困了。” 玉佛寺点着长明灯,火光中大佛影影幢幢。诸葛纯钧在大殿里转了三圈,并没发现什么蹊跷事。大殿常年有灯,又离住持的房间很近,绝不是夜间秘密聚会的理想场所。 有点失望地出了玉佛寺,天空竟然飘起小雨,无星无月。诸葛纯钧只觉得冷飕飕、阴森森,就在这黑漆漆的树林里迷路了。兜兜转转,从玉佛寺前绕到了玉佛寺后,她居然闯进一片乱葬岗。不规则的小土包连成一大片,零星有几个歪歪斜斜地插着墓碑,大多数什么都没有。原来这玉佛寺住持经常为一些无名尸首超度,久而久之那些暴尸荒野的便都被送到玉佛寺,被住持安葬在后山了。 都说艺高人胆大,但是诸葛纯钧知道自己艺不高,胆子也没那么大。她有点哆嗦地连连后退,口中念念有词:“诸位好眠,我不打搅,不打搅。” 地上陡然坐起来一个黑影。 诸葛纯钧用手捂住嘴,硬生生把一声尖叫憋在喉咙里。这个坐起来的“人”脸色惨白,七窍溢血,动作僵硬。他嘴没动,但是诸葛纯钧听到了沙哑的说话声:“你是来找我的吗?” 诸葛纯钧憋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说了句人话:“请恕晚辈莽撞,冲撞贵宝地,扰了前辈清梦。前辈继续睡,晚辈这就走。” 后背出现另一个阴森森的声音:“死人的地盘,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以诸葛纯钧的耳力,竟然完全听不出后背的人是何时到的。她猛地转头,终于尖叫出声:身后不是一个人,而是两只鬼:一个牛头,一个马面。 尖叫未落,牛头猛地扬起一只手。诸葛纯钧在恐惧中竟然还本能地闪避,但她的速度远不及牛头,一蓬白烟散在她脸上大半。 诸葛纯钧连忙屏息,但还是觉得头有点晕乎。她强自镇定,抽出一把短剑:“老子一个活人,还能怕你们死人不成?有种并肩子上啊。”说出来才觉得自己声音发抖,原本要虚张声势,此时却成了自曝其短。 马面“咦”了一声。这白烟其实是一种迷药,寻常人哪怕只吸入一星半点,也要昏个几个时辰。诸葛纯钧常吃麻药,对类似成分的药物的耐受力要比平常人高很多,所以只是头晕脚软。马面不知其中缘故,大喊:“有古怪,兵器招呼!”声音十分尖利,和诸葛纯钧想象中来自阴间的声音一模一样。 诸葛纯钧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身后却传来了破空之声。 牛头马面也在同时发动。 牛头扬起一把大板斧,兜头砍来。马面祭出一根狼牙棒,扫向诸葛纯钧胸腹。身后还有那跳起来的僵尸,诸葛纯钧来不及回头,不知道他要招呼自己什么部位。 生死攸关之际,诸葛纯钧哪还能恪守不对外显露武功的誓言?她踩起雪满天山的步法,像泥鳅一样从侧面滑了开去。 只听“铛、铛”两声,火星四溅。僵尸的招魂幡撞上了牛头的大板斧,被打落的板斧又砸在了马面的狼牙棒上。 诸葛纯钧已经开始逃跑,但吸入的迷药让她双腿发软,并不能发挥十成轻功。马面须臾间已经追到她身后,狼牙棒砸向她右肩。 诸葛纯钧听风辨位,向左错开半步,狼牙棒却不依不饶地变成横扫。迫不得已,诸葛纯钧提剑格挡,和马面战在了一处。 虽然师承玉紫电,尽得真传,但诸葛纯钧一点实战经验都没有。别说实战经验,就算喂招,也只是每个月见一次玉紫电的时候。平时练武,诸葛纯钧都是屏退青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空气来。 马面方才也是轻敌大意,想着一个身量瘦小的毛头小子能有多大本事?此时打起精神仔细应对,哪有再让诸葛纯钧逃跑的道理?更何况那边牛头和僵尸已经重整旗鼓,前来助阵。不过五招,诸葛纯钧已经满身狼狈地束手就擒了。 马面毫不客气地把手伸进诸葛纯钧腰间,摸了一圈拿出个玉质腰牌:“六扇门真是不依不饶。是嫌上次死得不够多么?”说话声尖锐得几乎刺破诸葛纯钧的耳膜。 诸葛纯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点嫌恶地别过脸:“大胆狗贼,敢杀朝廷命官。” 牛头桀桀大笑,声音好像指甲挠过铁板:“你们朝廷的法律只适用于活人,与我们牛头马面何干?我们自然是想勾谁的魂便勾谁的。” 僵尸开了口,声音毫无情感起伏:“咱们是照常办,还是像上次那三个一样?” 马面道:“既然是京城六扇门的人,总得先带回去给那位过过目。” 诸葛纯钧被蒙了眼,推来搡去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得以重见光明。 房间不大,没有窗户,墙壁上插着几支火把。火光摇曳中屋子里鬼影幢幢。屋中很冷,还潮湿。诸葛纯钧能闻到泥土的气息,似乎已经在地下很深的地方了。 正中间有一张宽大的躺椅,并不像土匪窝那样铺着兽皮。椅子上的人端坐在光板石椅上,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硌或者冷。 椅子上的人戴着一张鬼脸面具,和周围环境诡异地和谐。他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意,仿佛来自幽冥:“我听说六扇门有个从不出外勤的小捕快,是诸葛飞羽的养子。” 诸葛纯钧抬起头,冷冷地和鬼脸面具后的眸子对视。 鬼面猛地站起来,走向诸葛纯钧。 背后顶着满是刺儿的狼牙棒,诸葛纯钧退无可退,只得继续倔强地仰头怒视高大的鬼面。 鬼面抬起手,抚上诸葛纯钧的脸。那双手冰凉刺骨、凹凸不平、有新生婴儿般的嫩粉色,在摇曳的火光中甚至有点反光。诸葛纯钧避无可避。干脆闭上眼睛装死。 “你这手易容术倒是十分眼熟。谁教你的?”鬼面边说边揭下诸葛纯钧脸上的易容,先是两颊,然后是眼窝,最后是喉结。随着一团团肉色泥巴被剥离,一个高鼻深目、雪肤红唇的胡人少女出现了。 鬼面的手竟然有些发抖:“你娘是谁?” 诸葛纯钧咬住下唇,打定主意当锯了嘴的葫芦。 “是了是了,她不想说话的时候也是这副神情。可她不是死了么?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盯着鬼面那伤痕累累的脖子和斑斑驳驳的手,诸葛纯钧突然福至心灵:“陆前辈。” 陆青霜几乎是欣喜若狂了:“你知道我!你娘提过我?你娘真的还活着?” 一条线在诸葛纯钧心中明明灭灭:陆青霜当年被爆炸烧伤,逃过一劫,休养生息后创建了听雪阁。他以为玉紫电死在诸葛飞羽手里,打算打着破天的旗号报仇雪恨、用当年的手法报复诸葛家的女眷。 “她活得很好,只是行踪不定。一年到头我也难得见上几回。” 陆青霜激动得话都说不利落了:“牛头,赶紧传话给各地分堂口,让他们找一个穿红衣服、戴红面纱、使天山剑派武功的三十多岁的胡人女子。找到了人先别打草惊蛇,立即回来禀报我。” 牛头道:“是。”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远了。 马面也是个有眼色的,迅速撤下狼牙棒,把手里的腰牌塞回给诸葛纯钧:“哎呦瞧我这,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先叙旧,我还有事要办。”一边说一边拽着还愣在那里的僵尸的袖子,消失在门口。 屋里只剩下陆、诸葛二人,陆青霜更是随意了许多,拉着诸葛纯钧在那硬邦邦、冷冰冰的石椅上坐下:“你爹是谁?” 诸葛纯钧对这个杀了三个六扇门人的陆前辈满心戒备,也不乐意吐露实情:“等你找到我娘,自然就知道了。” 陆青霜一听这话就知道诸葛纯钧怀有敌意,遂换了个更安全一点的话题:“是诸葛定光派你来查听雪阁吗?” “我自己跑出来的。” “为了‘破天’案?” “正是。” 陆青霜突然就从极寒地狱回到了人间,说话声音和任何慈祥的长辈没有区别:“不瞒你说,我也在查破天。二十年前破天现世,连累了多少武林豪杰的性命?如今有人借他的名乱杀无辜,还有意无意地把旁人的目光引向听雪阁。要让我知道这个破天是谁,我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这倒是出乎诸葛纯钧的意料。她努力消化这段话:“所以破天不是你们听雪阁的人?不仅不是,还很可能是听雪阁的对头?我原以为只有你最有动机重现当年破天的作案手法,还针对诸葛家。” 陆青霜的声音中带上了不屑:“我要想报仇,也只能是冲着诸葛飞羽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算什么意思?但也不排除当年被炸死的人有什么亲朋好友想要报仇的,诸葛飞羽不好惹,便等他死了去欺负寡妇。毕竟你们中原人欺软怕硬。” 诸葛纯钧将信将疑:“那你们何必杀六扇门那三个人呢?” 陆青霜的语气有抱怨的味道:“一个多月前,这三个人四处打听听雪阁。老叫花子见钱眼开,告诉他们三个半夜来玉佛寺后山。那天夜里也是现在的套路,原本只是打算吓唬吓唬他们,然后把人迷翻送走就好。结果他们仨不仅不怕鬼,还跟当时守着后山的黑白无常交上了手。”边说边叹了口气:“黑白无常武功一般,六扇门这三个人可是真的厉害。他们仨毫发无伤便杀了黑白无常,但似乎多少也吸入一些黑白无常的迷药。远处的牛头马面听到打斗,救人已经来不及,只来得及把三个晕晕乎乎的人彻底迷翻,带回听雪阁。” 诸葛纯钧有些迷茫:事情过去这么久,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只能听这陆青霜的一张嘴。证据肯定是找不到了。空口无凭,但似乎也没法反驳,便不接茬。 陆青霜顿了顿,继续说道:“自家兄弟被杀我该不该报仇?尸首扔到京郊只是给你们六扇门一个警告,不要老把鼻子伸到别人家门口。可巧,几天之后就冒出个破天,大家就都以为破天是我听雪阁的人了。要是我早知道要出‘破天’案,就算那三个捕快杀了我亲娘我也得把他们平平安安送回汴京。有钱难买早知道啊。” 诸葛纯钧一阵沉默。王希希和杜三她不了解,但是江水流还算混了个脸熟。看着是挺沉稳的一个人,又是名副其实的老江湖,怎么会在调查情报的时候杀人呢? 见诸葛纯钧不说话,陆青霜道:“我杀六扇门的人若只是为了示威,今天也不会给你解释这么多。你回去告诉诸葛定光我听雪阁就是这么狂不正合我意?我是亲眼看到了黑白无常的尸体。你们六扇门先杀的人,绝不会错。” 诸葛纯钧道:“若是我六扇门先动的手,那他们三个死得也不冤。毕竟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更何况咱们江湖中人,最重视的便是一个‘义’字。只是办案还讲究个证据。我六扇门虽然时常行走江湖,但说到底都是公门中人,办事有规矩。” 陆青霜道也爽快:“黑白无常的尸体就埋在乱葬岗。若六扇门要开棺验尸,听雪阁一定配合。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他们的尸身恐怕已经腐坏,也难看清伤口到底是不是六扇门所为了。” 这话也有道理。更何况诸葛纯钧不是仵作,确实不会验尸。需不需要开棺还得等到回去禀报诸葛定光再作定夺。诸葛纯钧脑子乱乱的,颇有几分疲惫地扶额:“这是几更了?” 陆青霜会意:“我这阴冷潮湿,就不留宿了。什么时候有兴趣来和我聊天,晚上到乱葬岗就行。哦对,回去别和诸葛定光说陆青霜在听雪阁。毕竟我还是被通缉过的‘破天’。暴露身份的话,听雪阁和破天的关系真是十条舌头也说不清了。” 诸葛纯钧半心半意地应了,又被蒙着眼睛送回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