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要说这汴京最豪华的酒楼,那非樊楼莫属。北宋年间孟元老形容樊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毫不夸张。诸葛纯钧是世家子弟,来樊楼次数也不算少。可是此次给容君行当跟班,才算长了见识。 樊楼一共五栋。平时朝中大员宴客,常在西楼。西楼是樊楼五栋中最大的一栋,各种价位的饮食和包间都有。市井小民想尝尝樊楼美食可以到一楼散座,富贵人家可以选二楼包间,朝廷大员们通常都在三楼雅间了。可是今晚跟了容君行,门口招呼他们的小二把二人领到了小巧精致的樊楼中楼。 中楼在樊楼五栋的中心,平时客人极少,非常冷清。在京城高官圈子混了这么多年如诸葛纯钧者,都没听说过中楼还有对外开放的雅间。若说西楼是大肚能容天下客,那中楼就是蓬门今始为君开。中楼就像待字闺中的江南闺秀,装修风格十分含蓄典雅,门窗桌椅一水儿的乌木配白玉,整个楼仿佛就是一栋浑然天成的水墨画。门廊楼梯地上都铺着纯白地毯,走在上面极静,隐隐能听到古琴琮琤,待要停下脚步细听,又觉得那琴声只是绕梁余音。 小二引着二人上到三楼,停在一个名叫“鹤”的雅间门口。雅间半开着门,门两边各立着一尊半人高的白玉仙鹤雕塑。仙鹤雕塑十分细致,连羽毛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一只仙鹤正回头望着门口,另一只正展翅欲飞,栩栩如生。然而房间里真正让人挪不开眼的,是一个正拿着一套白玉茶具洗茶的白衣女子。女子肤白胜雪、墨发如瀑,动作飘逸优美,宛如天上谪仙。比起她来,真正请客的人倒是十分不显眼了:一个蓝衣男人跪坐在矮几前的蒲团上,安静地偏头看着她。 还是洗茶的女子先看到门口有人,含羞带怯地开口道:“二公子,客人来了。”声音真真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蓝衣男子转头向门口,点头含笑致意,也不起身,只是对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诸葛纯钧觉得这个三十多岁、略微富态、面容白净、一团和气的男人很眼熟,但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容君行抱拳还了礼,施施然坐在了蓝衣男子对面的唯一一个蒲团上。诸葛纯钧只得像真正的小书童一样,垂手侍立在一边。 二公子率先开口:“这樊楼中楼的菜名都很不着边际,比如‘梅花三弄’、‘高山流水’,看名字很难猜出到底是什么。我想着容公子第一次来,点菜大概要头疼一番,便擅自做主选好了菜,只等着你来就可以上桌。” 容君行拱拱手:“有劳。” 二公子笑道:“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 容君行点点头,脸上也是客气又有分寸的假笑,一室沉默令人尴尬。 白衣女子一双纤纤素手在茶具上舞动翻飞,适时开口:“小女子素茗,樊楼茶艺师。这些年烹茶也积累了些许薄名。今天这道茶叫煮雪,从茶叶采摘、晾晒到炒茶、滤水,都是奴亲手做的。茶叶倒是没什么特别,本地的毛尖。但这水是天山的雪水,煮雪因此得名。还请容公子品尝。” 容君行接过雪白的茶盅,盯着里面浅碧色的茶水,也不急着喝,而是在手里慢慢把玩。 二公子也接过一杯,浅啜一口,笑道:“没毒的。我若想你消失,也不至于这些年费尽心思请你出山了。” 容君行笑笑:“那面已经知道我回来了。昨天晚上还碰到几条狼,说是姓邱的雇来的。” 二公子失笑,似乎颇感兴趣:“一出手就卖了雇主?这笔买卖谁做的?” 容君行笑得和煦,好像和一团和气的二公子坐在一起,他自己也温和起来了:“刘渊。” 二公子点点头:“我就猜到是他。刘渊本事不大,能量不小。连我都查不出,他这种文不成武不就的人,是怎么坐上贪狼第二把交椅的。” 容君行饮尽杯中茶,点点头,不知是在赞同二公子说的话还是在赞赏素茗的茶:“连某的住处都能查到,这世界上没多少事是二公子查不到的吧?只是这刘渊的事情,你不屑查、不能查、不用查。” 说话间酒菜已经陆续上齐,几样精致小菜看得诸葛纯钧食指大动,可怜她只能站在那人吃狗看,真真觉得自己在受锦衣卫的七十二般酷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容君行才开口问了正题:“你的人来天山找我的时候,曾说我若肯助你一臂之力,你就告诉我当年是谁杀了我娘。” 二公子挥挥手,素茗很有眼色地收了茶具,向门口退去。见二公子似乎是想和容君行单独聊,诸葛纯钧也从善如流地跟在素茗身后出了门。 樊楼中楼的墙体厚实,隔音极好。再加上雅间极大,容君行二人所坐的蒲团离门很远。以诸葛纯钧的耳力,她在门口竖起耳朵屏息凝神才能听个大概。为了防止别人发现她在偷听,她闭上眼睛假装打起了瞌睡。 刚闭起眼睛,小二又领着一位客人上了楼。 诸葛纯钧半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顿时精神了:这不是自己的表哥、三皇子杨飒吗?紧接着脑海中灵光一闪——和容君行坐在一起聊天吃饭的,可不就是二皇子杨翊?诸葛纯钧只在小时候远远看到过他一次,但是对这个减重版低端版弥勒佛还稍微有些印象。 杨飒完全没注意到站在墙根低头打瞌睡的诸葛纯钧,在小二的带领下进了隔壁雅间。诸葛纯钧心说这樊楼中楼可不简单。现在龙椅里那位尸位素餐的老皇帝一共仨儿子,有俩都到了这中楼。这中楼的面子可能已经仅次于那每月取消十几次的早朝了。 小二前脚下楼,诸葛纯钧后脚开始专心偷听。只听杨翊的声音说道:“可你连顺手的事情都没做。定金我都交了,你不干活就要尾款?” 容君行的声音少见地有点冷:“别人都可以,她不能死。你们三个争江山,怎么乌烟瘴气我都无所谓。但她若死了,你们还有多少江山可争?” 杨翊的声音也一改往日和煦,有几分急切甚至严厉:“她是贵妃的人。将来肯定站在老三一边。现在我和老大老三比起来,最大的劣势就是没有兵权。你不是对老三心软了吧?” “现在他俩还能互相咬。要是我把老三的翅膀剪掉一只,老大岂不是要一家独大了?到时候那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都倒向老大那边,你哭都来不及。” 二公子不置可否,只说道:“我请你出山,并非单纯为了夺嫡,还为了对付贵妃一党。老三懦弱,我那老爹又被美色迷了眼睛。试想有朝一日老三登了大宝,这天下还不得从杨家落到诸葛家手里?” 容君行语气更冷:“我下山只是为了给我娘报仇。杨家这一滩浑水我一点都不想掺一脚。而你至今也没有证据证明,当年的事是贵妃做的。” 杨翊的声音重新恢复了耐心和好脾气:“我不是没证据,只是一时不能说。这证据直接指向当年掳走容才人的人。看一件事是谁做的,当然要看整件事情的最大受益者是谁。当年容才人失踪,没有儿子的贵妃收养了她的小儿子,才有了现在参与夺嫡的可能性。贵妃这些年横行后宫,还干涉朝政,那帮文官每天要在她身上做多少文章?等我老爹百年后,她要是没个有权的儿子撑着,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况且现在买贪狼的人姓邱……十有八九就是她弟媳了吧?若不是心虚,何必这么急着杀你?” 容君行的语气里有些自嘲:“现在要杀我理由太多了。凭空又蹦出来个皇子,谁不慌?要不是我能帮你对付贵妃那边,你难道不想我死?我只想弄清当年的事,对现在的事情没兴趣。”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杨翊说:“那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可是听说你到长安没多久,就和诸葛家的小儿子走得很近。说你没杀玉门关那位也是因为诸葛纯钧当时跟在你身边?” “看来黄御医跟你关系很好?” 杨翊没理容君行语气不善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咱们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在我眼里你是能帮我揭露贵妃真面目的工具;在你眼里我是暂时保存着你的杀母仇人的信息的盒子。工具得能为我所用才是好工具。要是我发现你暗中帮他俩,我绝不会对你客气。” 容君行轻笑了一声:“这个你倒不必担忧。我还没有舍己为人那么高的觉悟。他要是登上大宝,就算不把我追杀到天涯海角,别有用心的人也会踏破我家门槛。我还想多活几年。” 杨翊笑道:“我就喜欢明白人。那你这几天先在京城好好歇着。过两天我差人给你送点钱。下一步怎么走还要取决于我老爹对听雪阁和新破天的反应。一有新情况我会立马通知你。我还有要事,你先慢慢吃。” 诸葛纯钧一听这话,马上站得离门更远,装睡装得更逼真,低着头半张着嘴,嘴角口水流了三千丈。 杨翊走出门来,很和善地叫醒她:“进去伺候你家主子吧。” 诸葛纯钧忙点头哈腰地进了屋。 桌上的酒菜还剩下大半。容君行叫小二拿去热了,又给诸葛纯钧拿了套新餐具。 诸葛纯钧脑海里还是刚才杨翊与容君行之间的对话,只觉得信息量太大,一时消化不了。 直到容君行拿起她的酒杯塞进她手里,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仰头一饮而尽。做完一饮而尽的动作才意识到,酒杯根本就是空的。 容君行失笑:“这么神思不属的,刚才都听到了?” 诸葛纯钧讷讷点点头,又赶紧摇头:“不是故意偷听,只不小心听到一小部分。” 容君行笑着给她盘子里夹了菜:“哪部分?” 诸葛纯钧想了想,不知道该捡哪部分说比较安全,便含糊其辞道:“听到你们说什么贵妃。” 容君行扬了扬眉毛:“这两个字绝不至于让你对这么一桌子好菜都不感兴趣了吧?” 诸葛纯钧没回答他,而是机械地拿起筷子,夹起盘子里的菜塞进嘴里。明明是顶级厨师做的珍馐美味,今天她吃来只觉得味如嚼蜡。 容君行盯着她一片空茫的脸看了好久,才说道:“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大多数问题的答案你已经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诸葛纯钧慢慢咽掉嘴里的东西,喝了口茶,才把目光转到容君行脸上:“为什么让我知道这些?” 容君行反问道:“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诸葛纯钧本能地想反驳“我没想知道这些”,但终究没说出口。且不说老乞丐有没有告诉容君行,自己去长安为的是听雪阁;单是夜闯六扇门被诸葛家满城抓人,就够容君行猜到自己在查破天了吧?除了这种涉及宫闱隐秘的案子,还有什么卷宗是诸葛家的小女儿、六扇门的捕快不能光明正大地看的呢? 沉默着吃了一整盘凉拌山药木耳,直到筷子扎进盘子里什么都没夹出来,诸葛纯钧才如大梦初醒,猛然开口道:“于公,我是个捕快,当然要荡尽天下事不平。当年的破天案疑点重重,有冤的我要为他们平冤昭雪,枉死的我要让他们瞑目九泉,漏网的我要把他们绳之以法。于私,这破天和我诸葛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当然想把来龙去脉弄个水落石出。” 容君行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并不看诸葛纯钧的脸,语气变得阴恻恻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大的口气!平冤昭雪……瞑目九泉……绳之以法……哈哈哈……”他的笑声越来越低,最后成为一声叹息:“可我又何尝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 诸葛纯钧盯着对面那摆着几个雪白花瓶的乌木壁柜,沉默许久,突然问道:“如果……当今三皇子是你的亲弟弟,你为什么觉得如果他有一天……坐上那把椅子,会想要杀你?” 容君行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而且笑得很欢快,脸上的易容因为不能很好地贴合他的脸而变形得有点诡异。他用双手小心地撕下脸上不太贴合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这块璧,恰恰就长在我这无法割舍的大好头颅上。” 在他的面具被揭下的一刹那,诸葛纯钧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然后被口中的菜汤呛住,咳了个满脸通红。 容君行的脸,真的跟她的表哥、就在隔壁的三皇子,毫无差别:深邃的眼眶、狭长的眼尾、微微有驼峰的鼻子、高高的颧骨、薄且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和棱角如刀削的下巴。这下诸葛纯钧彻底理解了为什么容君行不想自己的亲弟弟当皇帝:哪个皇帝会允许世界上有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呢?就算杨飒对容君行手下留情,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想在跟皇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上做文章?所以杨飒若是登上皇位,容君行就算不死,也一辈子难得清静了。 诸葛纯钧盯着容君行那张被面具捂得有点发白的脸很久,突然不明白自己第一眼怎么会觉得容君行跟杨飒的脸一样呢?杨飒永远满脸带笑,笑容里有谦和,但更多的是不卑不亢;容君行大多数时候也是笑着的,但眼神里的笑意要飞扬跳脱得多。诸葛纯钧几乎觉得,容君行即使永远戴着易容,她也能想到他现在这副神情。 受了蛊惑似的,诸葛纯钧也把手伸向自己的脸,三下五除二除去了自己的易容。 两个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人,突然在这黑白的空间里坦诚相见。二人都是沉默着盯着对方的脸半晌,然后默默恢复了各自的易容。 二人离开客栈有一会儿,壁柜上的一个花瓶无声无息地滑动了一寸,挡住一个小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