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娘的阿翁阿婆共生了四儿四女,长子是九伯父,次子十伯父不满十岁就夭折了,姑母们都早早的出嫁了。 阿耶排行十一,还有最末的十三叔,一大家子如今都住在一起,一起开灶,几乎隔几年家里就要添人,房间只能挤着住,很是紧凑。 去年十三郎成亲了,下面还有十四郎十五郎也到了说亲的年龄,阿翁领着伯父阿耶每日里早出晚归做工,打算多修几间房安置人口。 桌子是给家里男人们摆的,就摆在院子里,旁边放着草垫子,女人们在厨房里守着灶台吃。 如今太平盛世,老百姓饮食丰富,家里一般隔上几天就会买早饭吃,自家只是准备些汤或粥就行了,那些赶着做工和衙门的官人,几乎是在铺子里吃早饭,很少自己开火。 蓁娘眼馋了好久刚出锅的芝麻烧饼,甜滋滋吃起来香酥可口,再盛上一碗粟米粥,粥里放点酱菜,搅拌搅拌,一口粥一口烧饼。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了一个不够还要吃,阿婆笑她像只小猪仔。 吃过饭男人们除了阿耶要补个觉,其余的都出门干活去了,十七郎挎着包拉着十九郎去学堂。 宣义坊里有个灵宝寺,寺里有僧人数十个,小小巧巧的,因院子里有一棵上百年的银杏树,大家都叫他银杏寺了,反倒忘了真名。 每年秋天银杏叶飘落,寺里都会聚集一帮摇头晃脑作诗的郎君们。 每逢初一十五,银杏寺的僧人都会讲经论道,或者有戏班子表演百戏,不光是本坊的人,其他里坊的人也很爱来凑热闹。 寺庙里有几个学问很好的僧人,因此便开了个学堂启蒙,十九郎上了六岁就在银杏寺念书,而十七郎就要去陈先生的学堂学习。 陈先生有秀才的功名,因考进士屡考不中,便歇了那份心,租了几间房办起了学堂,十几年来,倒是走出了七八个秀才,因此在这附近很有些名气。 男人出了门女人们也不会闲着,阿婆做酱菜的手艺一流,领着九伯母、阿娘在铺子里专卖酱菜,酱菜种类就有十几种,味道很受人欢迎,甚至都有东边儿官人家的下人上门来买。 家里婶子就领着十一嫂、十二嫂十三嫂和潇娘浆洗衣服、打扫房屋、砍柴担水,至于蓁娘,她就主要负责打打下手,或者照顾弟妹和侄儿。 吃过早饭,跟家人打了声招呼,蓁娘决定去看看小伙伴们,首先是阿珠,因皇太后薨逝,天子下诏百姓守孝三日,三个月内禁止筵宴音乐,停止婚嫁。 这下阿珠就要重新选日子出嫁,而且今年的秋分、中秋节和重阳节都不能去玩了。 往年节日里,长安城的人倾巢而出,赏菊、投壶、蹴鞠、赶马、踏青、登高,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京城人什么节日花样都有。 进了阿珠家的门,她正端着簸箕在挑豆子,看见蓁娘来了,惊喜喊道:“蓁蓁,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到家的!我都不知道!” 蓁娘咧嘴笑,“昨天下午回来的,赶了一天的路累得很,早早的就歇了,今天一早我就来找你啦!” 阿朱指了身边的矮床道:“快过来坐,跟我说说在乡下玩了些什么?” 蓁娘脱了鞋也盘膝坐着,帮着阿珠挑豆子,把那些长虫和烂了的豆子都挑出来,扔给地下的两只鸡吃。 东边的太阳刚出云霄,已经感觉热起来了,蓁娘看着阿珠白净的面孔小声询问:“我先问问你,你的日子改在什么时候了?嫁妆都是什么样的?” 说起这事阿珠有些无奈:“还有一个多月才能解禁,可是吉日的话只有冬月十三和正月初十,我婆家想着就挑冬月的日子,那个时候也将近新年了,好歹他们家过年可以多添个人...” 蓁娘点头:“这倒也是,若是没有国丧,这会儿你已经是他们家的人了,不过日子推迟你也可以在家里多待些日子。” “是啊,毕竟是嫁人,虽然婆家娘家相隔不远,可我还是心里紧张。” 蓁娘安慰道:“有什么好紧张的,好歹周郎你也是从小就认识的,他耶娘也是很和气的人,不用紧张,话说起来,怎么今年我认识的好几个娘子都要嫁人,奇怪的很!” 阿珠有些好奇:“除了我,陈豆腐家的元娘,赵家的三娘,还有谁嫁人?” “是我乡下老家的娘子,也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不过她成亲两个月了!” “我跟你说,我们去采蘑菇,下起了雨,她郎君还专门给她送伞来,你说,这算不算好?”蓁娘颇有些炫耀的意味。 听到这里,阿珠脸上满是羡慕:“咱们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嫁错了人那就是跳进了火坑里,嫁对了人就算是吃糠咽菜也不怕...” 两个小娘子埋着头嘀嘀咕咕:“可不是,你家和婆家隔得近,陈元娘嫁给了她表哥,赵三娘郎君在读书,指不定以后就是个官人娘子!” “齐娘命最不好,我阿婆说,她阿耶为了给她阿兄娶媳妇儿,让她去永安坊的张家做丫鬟,虽是做丫鬟,好歹没把她卖了,不然从良民转成奴籍,生的孩子也是奴籍!那就造孽了!” 阿珠神色不屑的道:“你出门这么久还不知道,齐娘的主人家郎君看上了她,要纳她做小妇,那张郎君都四十多岁了,大妇生了三个儿子,听说是得了一种妇人的病,所以才同意朗君纳小的!” “齐娘的阿耶同意?”蓁娘愕然。 说起这个阿珠气愤道:“可气就可气在这里,她阿耶看着张郎家送来的几匹布,几石粮食,立刻就同意了!” “齐娘这人你也知道,她耶娘眼里只有儿子,从小就骂她是个丫头子浪费粮食,如今要进财主家的门,管他是不是做小,先卖了她再说...” 蓁娘怒从心头起,“齐娘做了小妇,就算是生了孩子只怕都没有好日子过,更何况那张郎君又是那样的年纪!” “若有一日两腿一蹬,齐娘是张家的人,年纪轻轻的,就算是回了娘家,指不定她耶娘又会把她卖了!” 阿珠皱眉恨道:“这样拿女儿当个牲口卖了,会遭雷劈的! 两人狠狠咒骂了齐家人一番,阿珠性子急,觉得烦心,摆手道: “哎呀不说她家了,越说越生气,说说你吧,你在乡下那么久都干什么呢?我看着你的脸比锅底还黑!” 蓁娘看看阿珠露着的胳膊,再看看自己,虽然没那么夸张也差不远了,“乡下可好玩了,我每天都跟着邻居家的朋友去河里摸鱼,去山上捉兔子,还去池塘里划船凫水...” 说着还比划起来,“我们摸到了鱼捡几根柴就那样烤着吃,爬到树上一边摘果子一边吃,乡下空气好,不像城里,什么牛粪马粪、污水的味道都有,臭死了...” 阿珠总算露出笑来,“真好,你每年还能去乡下玩,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麦子是怎么长出来的。” “不过你若是嫌弃这里,就学学你们家十娘和十六娘,一个嫁给官人家,一个嫁给乡绅家,都是做主母,出门不像我们走路,人家坐的是牛车马车,身边跟着一群婢女小厮呢!” 蓁娘翻了个白眼,“别说笑了,守着多大的碗吃多少饭,我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至于亲事,我还小呢,阿姐明年就出嫁了,还轮不到操心我。” 阿珠把挑好的豆子倒在竹席上铺好晾晒,又换了一批豆子继续挑,好奇的问蓁娘:“我听说你们家给你阿姐准备的嫁妆很是殷实呢?” 蓁娘想了一下回道:“不能说是殷实,不过确实比一般人要多一点点,主要还是姐夫家给的聘礼很实在,嫁妆我们自然要准备妥当,不然阿姐嫁过去会让人笑话...” “都准备了些什么?” 蓁娘掰着指头细数:“嫁妆嘛,不都是那些么,脸盆、木桶、首饰、衣服、被子、箱子,不过我阿娘还是不放心,特意托了我十姐帮忙准备,添置了一些南边来的胭脂妆粉,还有假髻和头花,很漂亮的!” 平民百姓家的娘子整日里要劳作,不管衣服还是头发,都是讲究简单利落,况且老百姓做衣服,颜色和料子都是有规定的,像绫罗绸缎这些都是不可以穿的,穿了就是逾矩,逮住了是要打板子的。 路上整天出门闲逛的官家娘子不少,有的穿着艳丽的裙子,梳着高高的发髻,手拿团扇,坐着车慢悠悠的路过。 也有娘子呼奴引婢,头上戴着幂篱骑着马一晃而过,在街上手扬马鞭一声娇喝,引来无数人的惊奇眼光。 蓁娘只在十姐身上看到过官家娘子的做派,那样子,怎么说呢,讲究!也难怪阿珠着急的想要立刻看看潇娘的嫁妆。 她对阿珠道:“你别急,我阿婆把阿姐的嫁妆都锁起来了,不给人看,你要看的话等我阿姐出嫁摆嫁妆,你早点过来看个够!” 阿珠点点头,“我一定来!” 离开了阿珠家,蓁娘心里放不下齐娘的事,匆匆忙忙去跟其余的小伙伴打了个招呼,送了些果子,跟阿珠约定好中午去看看齐娘。 齐娘家跟蓁娘家隔了三条街,她家总是一股子馊味,齐阿娘长得胖,常年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腰。 齐娘不喜欢朋友们去她家,蓁娘和阿珠好几次悄悄找她,都看见齐阿娘一手叉着腰一手狠狠的揪齐娘的胳膊,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蓁娘和阿珠很心疼,但她们也没有办法,齐娘长得瘦弱,可一张脸很清秀,难怪那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张郎君看上了她... “早晚天打雷劈!”阿珠一边走一边愤愤骂道。 蓁娘也这么希望,到了齐家,却一片静悄悄,她俩对视一眼,推开门唤道:“齐娘,在不在?” 屋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齐娘刚过门的嫂子拖沓着鞋走了出来,看见蓁娘二人,斜着眼掐着嗓子道:“你们找大丫啊,什么事?” “我从乡下带了些果子,来送给她...”蓁娘举了举手里的柳条框。 齐嫂子伸头瞧了瞧,拿起一个果子咬了口,汁水喷在蓁娘的脸上,她咕哝道:“进去吧!” “诶...”阿珠侧头,冲擦脸的蓁娘龇着牙翻了个白眼,两人才进了屋。 齐家屋子本来还挺大,可齐阿耶好赌,输了钱还不上,便把房屋分成两半,另一半抵了债。 他们家本来出租了几间屋子,一年的房租也勉强糊口,现在没了收入,齐阿娘气的用门闩把齐阿耶打了一顿。 蓁娘猜测,如果不是这样,齐娘再怎么着也用不着一个良民去为奴为婢... 齐娘的房间是在堂屋里用木板隔出的一个小空间,只放得下一张小小的木板床,蓁娘和阿珠吓了一跳,没想到齐娘就睡在这种地方,难怪她从不带大家来家里... 看着坐在阴暗角落里的齐娘,蓁娘眼睛都红了,“齐娘...” “你们怎么来了?”齐娘清冷的声音传来。 “我们来看看你...”蓁娘往前走了两步,齐娘已经起身弯腰穿鞋,“难为你们还想着我...”她站直身子,比蓁娘还大一岁,却比蓁娘矮一头。 “齐娘...”蓁娘和阿珠听了这话只觉得扎心。 齐娘脸色很是苍白,一双大眼睛在脸上显得空洞无神,她冲对面二人挥挥手:“出去说话,这儿太窄了!” 三人出了门,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相顾无言。 齐娘的头发用布包着,她低着头弹着指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蓁娘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要问问齐娘的情况,又怕她伤心... 还是阿珠率先说话:“齐娘,家里怎么只有你跟你嫂子?” 齐娘头也不抬,道:“他们有事出去了...” “哦...”气氛再次沉寂。 蓁娘想起手里的东西,拿出一个梨子放在齐娘手里,“吃果子,我专门给你挑的,又大又甜!” 齐娘扯了一下嘴角,双手轻轻抚摸梨子粗糙的表皮。 阿珠忍不下去了,靠近齐娘小声道:“我只是几日不见你,你就瘦了一圈,我听说张家给了你们家不少东西,难不成你还没吃的?” 齐娘轻声道:“我吃不下...” 摊上这种事,能吃得下就怪了,蓁娘也凑近道:“这事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齐娘抬头冷笑道:“他们拿了钱就准备置地,这两天都在到处找人打听呢!所以她留在家里看着我!” 蓁娘看了眼不远处坐在杌子上的齐嫂子一眼,她嘴里嚼着豆子也在打量这边,蓁娘迅速的别开眼,“怎么事情就成了这样,我记得我阿娘说你虽在张家干着活,但能吃饱穿暖也不错...” “我命不好呗!”齐娘面无表情道:“张阿郎跟一个寡妇勾搭上了,他那大妇怕他拿钱去置外室,索性就说纳我为小,好拴住她男人的心!” “你又没卖与他家,凭什么让你做小?”阿珠气愤道。 齐娘眼神暗淡下来:“就是因为我没签卖身契...”没签卖身契就还算是良民,在张家干活也有人身自由,哪一日不想做了说走就走。 张妇知道齐娘家的情况,家里的婢女丈夫看不上,纳良妾要破财,索性就挑上了齐娘,反正给几个钱,人到手了,丈夫也收了心,张妇的算盘打的实在精! 可最让齐娘伤心的是父母的态度,从小到大虽然总是打打骂骂,可好歹给了自己一口饭吃,现在却要卖了自己给人做小... 齐娘越想越伤心,呜咽一声默默哭了起来,蓁娘和阿珠看着难受也跟着掉泪,齐嫂子不屑地哼了一声,依旧‘嘎嘣嘎嘣’嚼着豆子。 “阿耶赌钱,阿兄这几年说要跟人做买卖,把家里的老本掏空了,现在还吃得上饭,就要卖了我,当初何必把我生下来,还不如掐死我!”齐娘伏在膝上哭泣控诉道。 蓁娘和阿珠轻抚她的肩膀,无言的安慰,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这在天子脚下,人人都说京城挣钱就像捡钱,只要手脚齐全,何愁没有饭吃! 可齐阿耶夫妻二人出了名的好吃懒做,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就把日子过成这样,那要多几口子人,岂不全家都要饿死! 齐娘命怎么这么苦,摊上这么对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