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寒冬腊月,阿翁阿兄的事情也少了,学堂里放了假,一家人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今天是腊八节,这一天要祭祀祖先和神灵,就在前天,韩家的郎君们就提上各色祭品去凤鸣村扫了墓。 今天要在家里过节,男人们在屋里说话,阿婆把铺子也关了,领着儿媳孙媳在厨房里忙活着。 潇娘带着妹妹们帮忙打下手,十七郎领着侄儿和弟弟十九郎去街上玩,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节,街上连车马都没有了。 厨房里娘子们一边干活一边拉家常,九伯娘说起娘家邻居儿子,“...很机灵的一个小伙子,他舅舅在衙门里做了个小吏,使了些气力把他也弄了进去,说是极得上司的喜欢!” “这不,多少有闺女的人家都想说亲,他娘也着了急,这没成亲的小伙子就不稳重,就想着给他娶个老婆,再生几个孙子,老两口就心满意足了...” “嘿!不成想,那么些个鲜灵灵的小娘子他看不上,就看上了一个寡妇,看上寡妇也不是不行,也没那多讲究,可偏偏那寡妇二十二岁了,比小伙子大六岁不说,还带着个儿子,这下他娘就不干了!” 蓁娘坐在木盆边淘洗煮腊八粥的豆子,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想发问,可她是小辈,不好插话,正心急,只听阿娘道:“换作是我我也不同意啊!这还带着个拖油瓶算怎么回事!” 厨房里一片赞同声,九伯娘接着道:“先不说这年龄,光是让儿子当个现成的爹,这老两口也接受不了,不过这小伙子偏偏就在这件事上犯犟,谁劝也不听,没办法,看儿子打算一条道走到黑,老两口就勉强同意这门亲事...” “不过提了个要求,就是让那娘子把孩子留在前头婆家,这小伙子又不干了,只说,不过是多双筷子,我的俸禄还是养得起他们娘两,不管那老两口怎么不高兴,旁的人对这个小伙子倒是夸了又夸!” “他上司知道了这件事,说这样的人是个能干事的!不过说来也奇,从那娘子进了门,先是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然后家里里里外外都忙活,比个男人还强些!” “那小伙子也受到了上司的器重,今年他家就在西边儿打算买个铺子呢!这下老两口是真的没话说了,那白得来的孙子读书很是勤快,在家里不让干活,只管读书,只望着他考个名次让家里也出个学问人!” “是个有担当的,这小伙子也算是有情有义,不过这娘子...”婶子神秘道:“听说有些女人命格好,一般人压不住,早早的就守了寡,只有等遇到压得住的人,这福气就多的使不完!” “好像有这个说法,我上次也听说过这种事...”阿娘插话道,跟妯娌们说的口沫横飞。 然而阿婆听罢,立刻就把话头转向蓁娘,“蓁蓁的事情你们也要放在心上,先到处打听打听人家,家底子跟我们家差不多就行了,最关键是人要好!丫头从小没吃过苦,要好好挑才行。。。” 阿姐笑嘻嘻的碰了碰蓁娘的肩膀,蓁娘害羞的脸红了,被阿姐的笑激的嚷嚷道:“哎呀!急什么,你们就这么想我嫁出去吗?” 阿婆头也不转,“又在胡说!这小娘子不嫁人还做什么?你看看你阿姐,今天你姐夫家送了那么多东西来,那些点心你不吃的满嘴油么!” 听到这里的潇娘眯起眼抿嘴笑,蓁娘却嘟了嘴,她从没吃过那些点心嘛!又香又甜,还做成花朵的样子,里面什么馅都有,所以才多吃了几块... 这些日子她多次听长辈们提起她的婚事,阿婆说,要慢慢挑,还要细心准备嫁妆,这就需要一两年,等自己满了及笄,那时出嫁就正好是大姑娘的样子了... 蓁娘默默听着,心里既期待又烦恼,结婚是很好啦,阿珠结婚后还长胖了,公公婆婆也待她好,可就怕自己所遇非人。。。 蓁娘想了想对阿婆认真道:“那要帮我挑个很好很好的人,而且要离我们家很近,这样他们家欺负我,我就可以赶紧回来!” 一屋子人笑弯了腰,阿娘笑骂道:“不知羞!到哪儿去找这么个人?” 正忙活着,住在隔壁街的六伯娘领着提着羊肉,和一个纸盒子的十姐夫来了,每逢节日,十姐夫都会亲自上门送礼。 因韩家人口实在多,阿祖不让十姐夫挨着节日送礼,只让他在过年、端午、中秋才送。 六伯娘倒是时常来串门,却不知今日十姐夫怎么来了。 伯父叔父们热情的迎了出来,十姐夫是个读书人,一向文质彬彬,等挨着见了礼才说明来意: “芸娘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阿娘要整理家务,长姐要照顾外甥媳妇,家里三个孩子调皮得很,芸娘也没法出门,今天来四阿翁家是想着请十七姨去家里陪陪芸娘,顺便管教一下外甥...” 十姐夫姓徐字敬元,他的姐夫一年前四处打点,靠着徐家祖上的余荫为他谋了个太常寺奉礼郎的差事,官位不大只是从九品,却是个非常清闲又体面的工作。 十姐夫虽然没有考取功名,但从小跟着祖父读书,祖父去了又跟着姐夫聘请的西席读书,肚子里是有真墨水的! 年关就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十姐恰好又在这个时候快要生了,因为生了两个小子一个姑娘,一家人对孩子有些宠溺,十姐有时候也不好管教。 她每次领着孩子回娘家,不光是要带着一群丫鬟婆子,六伯娘还要让几个儿子跟在外孙屁股后边,可见孩子有多调皮! 蓁娘被阿娘叫进屋时还有些疑惑,大人们说话怎么会单单把她叫去? 十姐夫温声向她解释了一遍,蓁娘心里是愿意的,她就喜欢新鲜的人和事,不过长辈不发话她不敢搭腔,只是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阿娘,阿娘思虑片刻,轻轻地点了下头。 蓁娘有些雀跃的回道:“十姐身子重,出不了门肯定很无聊,我去陪着她说说话也好,不过只有我去吗?” 十姐夫身子有些单薄,皮肤却很是白净,一张脸上总是带着笑意,到岳父家不管是对长辈、小辈,还是贩夫走卒的邻居,都能和气的说话。 三阿翁总是粗着嗓子喊得震天响的人,跟十姐夫说话也不由得放低了声音。 他笑眯眯的说:“还有大阿翁家的十五姨也去,你们两个人一起去就不害怕啦!” 蓁娘嘿嘿笑,要真是一个人去,她还有点害怕,毕竟姐夫家的门第对他们家来说,如同隔了条天河那么远,不过她真的想十姐了,还有那个很可爱的小外甥女! 阿翁侧头对蓁娘训道:“好生陪着你阿姐,你是长辈要照顾好外甥,去了不要闯祸,要守规矩...” 蓁娘急急的点头,十姐夫笑出声:“四阿翁太见外了,芸娘说十七姨很是乖巧,大郎他们也很喜欢和她一起玩!”他接着对蓁娘道:“是去阿姐家玩,就跟家里一样的!” 阿翁阿婆听了这话心里妥贴极了,忍不住笑,嘴上还是嗔道:“就是自己家,闯了祸一样要挨打。。。” 待送走了六伯娘和十姐夫,蓁娘兴奋的把这个消息告诉厨房里的嫂子和阿姐,关于蓁娘要去做客的事儿,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起话来。 十姐夫说了,后天就来接十五娘和蓁娘,这次去呆到除夕,正月里再去,等十姐生了就回家了,那时候六伯娘就有空去照顾十姐了。 阿婆和阿娘对蓁娘训了一晚上的话,不外乎就是守规矩,不乱说话、不乱跑、不乱碰东西这些,蓁娘原是疑惑阿姐怎么不去,阿娘解释说,潇娘是订了亲的人,要避着些去外男家做客。 十九娘才九岁,去了反而要人照顾,所以只有她去才合适。 腊月初十下午,十姐夫亲自领着车夫,驾着牛车来接蓁娘姐妹,阿娘准备两个包袱,装着冬衣布鞋这些,等见到了十五娘她吓了一跳,足足有四个包袱... 十姐夫骑着马,大阿翁家的八郎骑着驴送她们去徐家。 蓁娘还是第一次坐这么漂亮的车,像个小房子,从后面上了车她转来转去仔细打量,车上铺着草席,垫着软垫子,坐起来比家里简陋的车舒服多了。 车厢两边和前面各开了一个窗口,后面是挂着细细的竹帘,阳光投进车厢里就不那么昏暗。 蓁娘看着十五娘的包袱低声询问:“你都带了些什么东西?这么多?又不是搬家!” 十五娘名蕙,只比十六娘韩潇大五个月,因九岁时宣义坊一清观的诚元住持说,她过了十六岁再定亲比较好,因此如今十五岁了还没有说亲。 不过蕙娘是韩家长得最漂亮的娘子,高高的个子,匀称的身量,一张鹅蛋脸上两弯柳叶眉,两滩水汪汪的杏仁眼,笑起来还有一对梨涡,四伯娘是三十多岁才生的这个女儿,因此养的很是娇惯。 蕙娘露出了个神秘的笑:“先不告诉你,等见到了十姐你就知道了!” “是给十姐的东西吗?什么啊这么神秘?”蓁娘追根究底问道。 蕙娘却不肯透露,顾左言他:“哎呀,这车坐起来真是平稳!”说着悄悄掀起窗帘:“蓁蓁你看,那边的阁楼好高啊!真是漂亮,每层楼的檐角还挂着铃铛呢!” 蓁娘也凑过去看,长安城太大了,很多老百姓就是在附近几个里坊活动,节日里只是偶尔去曲江池畔转一转。 特别是东边这种官绅阶层的人住的地方很少有人来,很多的官家一户就占了半个里坊,听人说他们在自己家有广场、马场和湖,真是奢侈! 姐妹俩嘀嘀咕咕的看这看那,眼睛都不够使,很快就到了十姐夫家,停了车就有六个四十岁左右的婆子上来接了包袱,十姐夫吩咐小厮牵走马骡牛车,领着他们进门。 真不愧是官家气派,眼前四四方方的院子,被离地两尺的走廊分割开来,进了大门,地上铺着青石地板。 没几步到了第二道大门,进了这道门眼前立刻开阔起来,两边是悬着竹帘的走廊,正面是一座屋檐飞拱、雕梁画栋、只有三面墙的房屋。 因正是冬天,正面没有墙便挂着帘子,脱了鞋上了几步台阶进屋,早有婆子举起帘子请进室内,十姐夫见蓁娘和蕙娘脸上满是好奇,解释道:“正面没有墙是因为有时筵宴,便可以坐在里面看庭院里的伎人表演!” 两人恍然大悟,蕙娘好奇道:“那是一边吃饭一边看表演吗?” 十姐夫耐心解释:“也不是全都这样,像我们家也只是宴请时才会在这里吃饭,请一些教坊的伎人来表演 那些王公贵族家里自己就养了许多伎人,不光是宴请,有时就是吃顿早饭也会让伎人奏乐起舞!” 三人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穿过这个大客厅绕进了一条走廊,又是一道门,这里面便是女眷居住地方,一般称之为内院。 七拐八绕的,经过一个个雅致的屋子,来到一个院子里,院子里种着花花草草,还有两棵海棠树,不过这个季节树叶儿都掉光了。 上阶走进一间小巧些的客厅,早有婆子打起帘子笑道:“是亲家娘子和舅爷吧!快请进来,夫人和娘子正等着呢!” 蓁娘等人刚进屋就感觉暖和极了,绕过一面蝶戏牡丹的插屏,眼前地下是青黑色地板,屋角花几上摆着水仙,室内飘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顶上是平悬的承尘,地上中间铺着几张垫子,上首摆着一架方床,一位花白头发的慈祥老妇人歪坐着,怀里搂着一个小姑娘。 左下方是轻抚着肚子倚在凭几上的韩芸娘,垫子上两个垂髫小男孩正头对头趴在地上玩木偶。 “蕙娘,蓁蓁!快过来!”芸娘惊喜的冲两人招手。 “十姐!”两人甜甜的喊道,徐老夫人也含笑望着他们:“亲家舅爷娘子来啦?路上可还好?” 韩八郎领着妹妹们先给老妇人磕了个头见礼:“拜见老夫人!” 徐老夫人忙让十姐夫搀起他们,笑道:“舅郎不必客气,快坐!” 她又唤道:“初娘、大郎二郎!快去给舅父姨母问好!” 一番舅姨甥见礼后,徐老夫人才问道:“亲家老祖宗、娘子们可好?” 三人起身走到老夫人右下方跪坐着,韩八郎双手交握回道:“回老夫人的话,阿祖现在乡下,她老人家身子还算健朗,几位阿翁阿婆也整日忙活着,都不习惯歇息!” 老夫人笑眯眯的点头,听韩八郎继续道:“家里人都好着呢!兄弟们做工的做工,读书的读书,妹夫整理了一些书给十一郎和十二郎,都说看着很受用!” “开春了十一叔家就要准备十六娘出嫁,还有六叔家里九弟妹也要生了...” 韩八郎嘴里的九弟妹正是芸娘的亲嫂子,正因她将要生产,所以六伯娘无法分出精力照顾女儿。 徐老夫人很为亲家高兴,特别是关于人丁的事,要搁以前,她听到谁家子嗣兴旺心里就跟猫爪子挠似的,自己家里冷冷清清,女儿出嫁后就剩自己一个寡妇跟体弱的儿子相依为命。 正因为如此,以公公曾是东宫弘文馆大学士,丈夫是京畿司衙门主薄这样的身份地位,都没人看得上儿子! 幸好是娶了旺家旺子的韩十娘,否则如今这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怎么享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