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瞿白出生的那个夜晚,没有风,没有雨,就像普通山间默默的斗转星移,有的只是人间炼狱般的哭喊悲啼。 后启书记载,废帝出生的那一晚,大宰冢邱暮围剿江夏士族,一夜屠尽三千余人。太史令语曰帝出生不详。 李皎虽被救活,但身体一直虚弱,若不是阿秋一直吊着随时都能撒手人寰。 修罗似的少府君,一日炸毛三次已经家常便饭,动不动打人更是无形中也加重了奴仆心中的忐忑。 邱暮眉头深锁嘱咐茯苓道,“这几日你看好了,找个机会去探探常矣,朝安宫身体到底是怎么样了,怎么到现在还不醒。“ 茯苓小心翼翼,“都是巫女和常矣随身伺候,上次以来她对我也是多有防备。“ 邱暮一记冷眉,“你是在告诉我,你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吗?“ 茯苓一惊,伏跪在地,“属下知错,定不辱使命。“ “我大事未成,她要是死了,你们徐家全部都要陪葬。”邱暮眼中怒意涛涛,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太苛刻了,不着痕迹的安抚道,“你做事,我最放心,七星关大战在即,不要再生枝节,让我再费心了。” 邱暮若有所思,因心中烦扰,不经意的望向窗外,这一看,便看到了信步往来西暖阁的巫女阿秋。他看着那黑袍巫女,缓缓走出廊阁,步履虽匆忙但丝毫不见任何慌乱,“那个就是七都山的巫女?” 茯苓向窗外望了一眼,点头道,“是她,虽模样与七年前大不相同了,但是这些年问卜精算很得公主信任,每年她都从七都山下来,陪伴公主一段时日,所行之事也甚是隐秘。她若来了,连常矣都不能常伴左右了。” 邱暮存了疑问,“比常矣还值得信任?七都山巫众早在庆云帝时期就因涉及巫蛊被判了异教,虽不至于被赶尽杀绝,但已不能存立于世。她向来不信神鬼之说,这巫女到底有什么能耐,能深得信任?” 茯苓隐约似已知道一些内情,上前压低声音,“属下听说,七年前陛下要公主下嫁西凉邱氏的时候,公主是百般不乐意的。这后来,七都山的掌教巫女新立,前来拜偈,来的就是这位阿秋大人,属下当时位品阶低,不知道个中的实情,但最后,是这位阿秋大人说服公主下嫁西凉藩王的。” 邱暮目光幽怨,嘴巴不忘嘲讽道,“照你这么说来,这位阿秋大人,还真为陛下办了一件实事了。“ 茯苓继续说道,“属下这些年一直对阿秋大人很好奇,前前后后查访了很多次,连常矣那边也试探了几次,但是毫无进展,这阿秋大人所行之事也很隐秘,她是不是陛下那边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少府君点点头,“巫女自然有巫女的用处,他们兄妹虽然感情尚好,但从不信任对方,若她真的是陛下的人,那份藏着疏远的亲近,掖着保留的信任,是怎么也不会越过常矣的。你暂时不要多有行动了,好好的待在朝安宫的身边。七都山巫臣的事情我自有办法。还有,替我谢谢舅母,这次没有她的及时送信,此时就是满盘皆输了。” 掌灯时分,西暖阁内升起了炭火,本来正值春季,暖的屋子里有了夏天的炎热,淡淡的蔷薇香气扑鼻,邱暮打了一个喷嚏。眼尖的常矣看见来人是邱暮,急忙压低声音施礼,“少府大人”。 邱暮点头,嗯了一声,视线却越过常矣看向李皎床边的阿秋。“那位,想必就是救了女公子性命的阿秋大人吧”。 常矣一听便明白邱暮的探寻之意。“女公子能性命无虞全靠阿秋大人保的周全。”说着,便顺着邱暮的意思领他至阿秋近前。 阿秋也正好奇的打量邱暮。眼光相撞,丝毫没有畏惧和躲闪。邱暮越来越觉得这个巫女不简单。“阿秋大人,不知道女公子的身体可有要紧?” 阿秋虽然意外且好奇,但面对邱暮的询问也不好置之不理,悦色道,“见过少府大人,女公子虽然虚弱,但也是旧病复发,不至于伤及性命。“ “那就好,我来就是看看她,再者也要谢谢阿秋大人对小公子的维护之恩。“玉环叮当,邱暮刚要坐下选个角度看看李皎,可身上的玉玦相撞发出声响。 阿秋目光看向邱暮随身佩戴的玉玦,不由吃了一惊,但她心知少府君的身份有疑,只能等待机会慢慢探究。 李皎仍就不见有转醒的迹象。邱暮刚刚想问阿秋李皎的情况,那边邱渊之急急忙忙的进入暖阁,在邱暮耳边低语几句。邱暮一皱眉,让邱渊之门外等候,他看着常矣,“她要是醒了,及时通知我。”转身即要离去,走了两步,少府君还是没有忍住,向常矣问道,“她当时可留什么话给我?” 常矣是个机灵的,他一贯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少府大人何不等公主醒了,亲自问问。” 邱暮看着情绪起伏的常矣,又见他引而不发,知道李皎必是在关键时刻想过他的。心中的丧气去了一大半,只剩一心盼望着她醒来。只要她醒来,东都、徐家、不寂全都遂她的意;只要她醒来,他就放过崔家和李旭。 邱暮步伐沉重踏出暖阁,院内皓月下,站着身穿月白常衣的一男子。邱暮认识来人,一位东都邺城的旧友,只是不知道对方还能认出自己么。 月白常衣男子看着邱暮,见礼道,“丹阳陶氏,季白。” 邱暮笑了笑,回礼道,“兑泽大人来到泉陵,有失远迎。” 兑泽目光朝暖阁望了望,“少府大人见谅,因女公子泉陵遇刺,陛下也担心女公子的安危,我是奉天子口谕来看女公子的情况。顺便,拜访岐山少府大人。” “那请兑泽大人入内堂吧。”邱暮一挥手,上来数十仆从前行举灯引路,排场十足。反而兑泽,身边就跟着一个少年书童。 因邱暮这几天阴晴不定,邱渊之也确实知道兑泽公子的身份和来历,怕他主子动气,就十分贴心的在内堂内焚起了振灵香。 香气一散,内堂净室。二人相对无言,邱渊之将香放进炉内,便关好门在外面等候。时隔十年,怕是很多事情不一样了。 兑泽不经意的提起,“刚刚那位,是岐山王嗣君的贴身仆从吧,如果没记错,应是渊之。” “那叛臣之名,我想嗣君应该都不在意了,何况已被定为罪奴的仆从。兑泽大人,又何必不给罪奴一条生路呢。”邱暮的眼里未激起任何涟漪,反而将一碟素点推至兑泽面前。 兑泽一拳打在棉花上,却也不急,“我问了巽风,女公子此刻还在昏迷。不知道少府君听说过一种蛊毒没有,名叫牡丹盅。以牡丹为引,蛊虫依附在花汁内,每五年为一期,集五十九种毒草和毒虫,才能做出一期解药。” 水已渐渐煮沸,邱暮却对兑泽的话失去了耐性,“兑泽大人是来宣陛下口谕的,还是来为在下普及蛊虫知识的?陛下若想挡住邱世玉与陈卢兵汇一处,可是对派往七星关内的督司有了眉目?” 兑泽看着邱暮,“陛下属意朝安宫。” 邱暮当即大怒,“什么,女公子现在尚未醒来,什么时候醒来,能不能醒来均是未知,即便醒来,陛下就这么放心让她孤身再次犯险。江夏士族叛乱,女公子泉陵遇刺,与邱世玉是脱不了关系的。陛下要是念及一丝兄妹之情,也不会让她赴死吧。” 邱暮与废太子李骥有一张近乎一摸一样的脸,但他们的性格却是南辕北辙。废太子儒雅,夺目,但邱暮却从内到外透着刺头的不羁。兑泽不是不明白李皎此刻的状况,但是能去压住邱世玉而防止兵变的,除了岐山王妃还有谁呢。兑泽将滚水倒入茶瓮,“陛下有办法让她醒,少府大人负责不让她死,如何?” 邱暮眼光一横,“陛下有办法?陛下能有什么办法?不会是女公子昏迷不醒与陛下有关吧。” 兑泽嘴角苦笑,无奈叹道,“这是天宝年间的旧黄历了,久得都让人忘记原来还有那么回事。朝安公主虽然是先帝颐安皇后所生,但生下来的时候,先帝怜惜正德夫人戚姬,就将这个不起眼的公主抱给戚姬所养。” 邱暮眼露不耐,“这个我知道,你讲点我不知道的。” 兑泽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戚氏是前朝旧宾,戚夫人身负戚氏血脉,是注定在长秋宫内不能有任何子女的。崔夫人当时将朝安公主给戚夫人抱养,是有一个条件的,一个让戚夫人觉得无伤大雅却也是致命之举的条件,戚夫人要护住崔氏皇子们的周全。” 按照皇宫内院的常规戏码,邱暮能简单的推算一二,“戚夫人参与了后宫的争斗,尤其是天宝元年姜姬入宫。她斗不过圣宠过盛的姜姬,与公主一起被囚了五年。” 兑泽点头,“不错。戚夫人失宠被囚于鸾和宫,身体也日渐消沉,加上沉疴宿疾,再得不到医治,恐有性命之虞。朝安公主为了能让养母重见天日,想方设法去求了崔夫人。崔夫人虽心疼自己的女儿,但是也不愿意让戚夫人重见天日。当年的长秋宫内明眼人都明白,庆云帝一生挚爱戚夫人。崔夫人拿出了牡丹盅,想以此控制戚夫人,起码为自己子女将来能谋求一个立锥之地,但是朝安公主怕自己的生母残害养母,便一同服用了蛊毒,以此要挟崔夫人每期按时奉上解药。” 邱暮心思复杂,“以我对崔氏作风的了解,戚夫人对他们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的威胁和价值,恐怕这牡丹盅本来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一个别人养大且有本事的孩子,不如受自己控制来得心安。” 邱暮嘲讽道,“果然是母子情深,兄妹情深。如此看来,她现在昏迷不醒原本不是产后虚弱,而是牡丹蛊毒发作了。” 兑泽也不否认崔氏的卑劣,“阿秋配出的解药虽然八九不离十,但是却少了最重要的药引。陛下能保她性命无虞,就看少府大人怎么想,怎么做。” 邱暮明白了,这是要拿朝安宫的性命要挟他做缺德事,朗声讽刺笑道,“天子的手段都下三滥到如此了。还是早点将皇位让出吧。何况他身体有缺,政绩不佳,不太适合做天子这一行当。兑泽大人你东奔西走为他擦了一辈子的屁股,不厌烦吗?” 兑泽脸上有些僵硬,“请少府大人慎言。” 邱暮眼光似有无名之火,“我已经慎言了兑泽大人。在下,小小岐山少府,不参与陛下的那些肮脏事,陛下要想让朝安宫去七星关做督司,最好能让她及时醒来。于我,朝安宫不过是一个能为我遮风一二的而又深闺寂寞的东都贵妇而已,死了我就再换一个。至于,我来这孟州,目的只有与邱世玉拼个你死我活,但邱世玉是攻克七星关之前死,还是与陈卢联手后而暴毙,我都无所谓。陛下想要借我之手,那就客气一点,再拿出点诚意。” 兑泽没想到,邱暮还是个趁火打劫的脾气。传言少府君邱暮儒雅而不失狠辣,多疑而不失果敢,今日见来,他就是一个竟讲大实话又专横的霸王。 这点倒很像一个人。 少府君手里捏着西凉剩余的十万精兵,这西凉余兵过了孟州,就是邱世玉的救兵,三方一集,踏破东都也就是个把月的时间。何况西凉精兵骁勇,他们上哪里再重现一个卖父求荣的邱世玉去解今日“广佑之乱”。 兑泽伏求道不同亦可为谋,没办法这么多年擦出来的职业经验,“少府大人,想要什么诚意?封地?王爵?还是女人?” 邱暮对兑泽的反应很满意,这么损启炎帝,他的近臣还能耐着性子在这里讨价还价,说明一点,没有邱暮手上的兵力,他们是赢不了邱世玉。 少府君嘴巴咬下一块素点,他向来不是吃素的,“今天素吃得有点多,看到好大的肥肉竟不知如何下口了。” 兑泽气急一笑,“少府大人,很像我的一位故友。” 邱暮不屑,“废太子孤傲,劝兑泽大人莫要高攀,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兑泽摇摇头,“少府大人长相虽与邱太子相似,但性格却像另一个人。” 邱暮不语。兑泽轻轻道出,“丑霸王,邱炽新。”说完哈哈笑声能响出天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