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疾来,借山风之势鼓噪而起,雨势骤猛,砸在窗纸上啪啪作响。
裴秀死死盯着唐恬,双唇紧抿,腮边线条绷得僵直,忽然点一点头,撑着几案猛地站起来。
唐恬一直盯着他,看他动作直觉指尖都麻了一下,眼睁睁看着他站起来,又眼睁睁看着他一条右腿角度怪异地往侧边一弯,整个人立失平衡,如玉山倾颓,重重栽倒在地——
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唐恬耳畔一片空鸣,眼前的一切如一出旧戏合上大幕,人群散尽满场空寂,一时连剧烈的雨声都仿佛消弥无踪。
“大人?”唐恬讷讷叫一声,却不敢上前。
裴秀勉强坐起来,左手撑住榻沿,右手按在地面,想把自己从地面上拉起来。然而方才那一摔非同小可,自腰往下,每一处骨头缝都仿佛崩裂开来,右腿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无法遏制地抖个不住。
唐恬已经完全吓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裴秀困兽一般原地挣扎,恨不能时间倒流半刻,绝不逞半句口舌之快。如今却只能僵坐原地,“大人?”
裴秀听若不闻,视线低垂,专心致志地要从地上起来。
“大人?”已是带上一点哭腔。
裴秀倏地抬头,目光冰冷,忍耐已极的模样,“你还打算看多久?”
唐恬吓得声音都没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出去。”裴秀一语出口,忽又失笑,“忘了此间是你的地方。”他往袖中摸出一物,托在掌心,“唐骑尉——”
“我在。”唐恬顾不得计较称呼,膝行上前。裴秀掌心托着一枚圆圆的印章。
裴秀道,“劳烦拿这个,去一趟安事府——”
唐恬满口答应,把印章紧紧握在掌中,“我这便去请大夫过来。”
裴秀道,“让萧令来。”
“请萧都统来做什么?”唐恬恍然,烫手一样把印章扔回去,“大人要回去吗?”
裴秀冷笑,“你的住处,怎敢打挠?”
唐恬直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巴掌,追悔莫及道,“我没有那个意思,雨这么大,等雨停再慢慢回——不好吗?”
裴秀僵坐原地,浑身紧绷,一副坚若磐石的模样。
唐恬简直无地自容,“我错了。”
裴秀蓦地抬头。
唐恬着实心疼得紧,兵荒马乱中除了万事顺着他,一时竟想不出还能做什么……讷讷道,“我刚才是有点生气。”她脑袋几乎耷拉到胸口,声音也低得快听不见,“人生气的时候,说的话做不得准的。”
裴秀只不出声。
唐恬欲哭无泪道,“绝计没有赶大人走的意思。”她不敢抬头,视线中托着印章的那只手忽然重重地坠在地上,“呯”地一声响。
唐恬仓皇抬头。裴秀已无力支撑,半个身子伏在长榻上,不可遏制地抖个不住——耳畔骨碌碌一片细碎响声,那印章已不知滚去哪里。
唐恬唬得三魂走了二魂半,“大人?”
“没死。”裴秀趴着,方才摔那一下发髻已是散了,一头乌发流瀑一般铺在极其清瘦的脊背之上,随呼吸一起一伏。
“大人?”
裴秀忽尔发怒,“大人大人,什么大人?你知道我是哪一位大人?”
既是能骂人,应该不太生气了吧——唐恬窘窘地想,乍着胆子挪过去,小声商量,“大人……呃……裴……呃……去榻上躺躺?”
裴秀仍旧一个背影对着她,好一时才道,“你出去。”
“可是——”
“你先出去。”裴秀断然道,“我自己会起来。”
唐恬一步三回头往外走,临到门口再回头,裴秀伏在榻边仍旧喘个不住,着实心疼得紧,却无可奈何,温声道,“你——我先去煮些汤。”
放下帘子,视线阻隔,内室隐约碰撞之声间续传来,直搅得唐恬心乱如麻,索性真的去洗米煮汤。
等她拾掇停当,回到门外侧耳听了一时并无声息,这才深吸一口气,掀帘进去——
裴秀果然已经起来,坐在榻边望着足尖出神。
唐恬极其刻意地咳一声,上前移开案几,腾空卧榻,“要躺下吗?”
裴秀不语,方才那一股暴戾之气消失无踪,倒显出几分无助来。
唐恬忐忑起来,“要不,我还是去请萧都统?”
裴秀默默摇头,忽尔一动,放松身体仰面倒在榻上,左手一抬,整张脸便掩在那极其宽大的袖间——
“不用他来,一会儿就好。”袖间的声音沉闷至极,“你也出去。”
唐恬拾起薄毯,极轻地给他盖在身上,避到隔间画图。却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一直竖着耳朵偷听里间动静。又不知多久过去,内里隐约的窸窣之声终于消失。
唐恬又屏息等一会儿,才轻手轻脚进去。
裴秀侧身蜷在榻上,薄毯乱七八糟压在身下,一段雪白的指尖,紧紧攥着薄毯一角。
他昏昏睡着,眉宇间残留的痛楚浑似一把尖刀,在唐恬心间极其凶狠地剜了一下,又一下。
唐恬另外取一袭薄被过来,正要与他遮盖,裴秀忽尔连连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