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拔脚就走,心里的滋味很是不对劲,但我来不及细想了,凭着本能就想立即离开那里。 “白芙!”林琰在背后唤我。 石屹亦伸手来拉我。 心里委屈得不行,遂掩面躲开了他们,快步朝前走去。 斜对面有棵老松树,我刚走到那树下,就被拽住了手腕,回头一看,果然是林琰。赌气便要甩开他的手。谁知他手上的力气很大,压根不容许我挣脱。 我恼了:“这是什么意思?” 林琰亦挑了挑眉:“白芙,你在别扭什么?” 我在别扭什么,他能不知道?是他约我出来的,谁知多了一个石屹,已然叫我尴尬不已,现又多了个人,岂不是故意叫我难堪? 越想越气恼,我本是个心宽的人,谁知到了他这里,几次都把仪态修养都丢到不知何处去了。这般想着,更添了几分委屈,因冲他:“我别扭什么你能不知道?可见你是故意的,故意叫我难堪丢人罢了!” 眼见得他脸色变了一变,于是愈发恼怒起来,故意抢白他:“若你连我这点心思也不能懂,那竟是我看错了你了!” 说罢,捂了脸就要从他身边走过去。 林琰拉住我的手,生生将我拽到面前,低下头来,凑到我的耳朵边。他的气息洒在我的耳朵上、脖子里,滚烫滚烫,如同被灼烧了一般。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却笑了,虽然轻,却是真真切切的笑意:“莫生气了,我知道你在恼什么。是我不好,本该和你说清楚的——我是想带你出来瞧瞧热闹的,公坚知道了,说要一起来。我跟他自小的情分,不好拒绝,这里风景好,加上她们几个小丫头在这里排演,我便自作主张把你带来了。” 他说着,扳着我的下巴,让我面对上他。他的笑眼便一下子印入眼帘,那么匆忙,那么突兀,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好了好了,看在我本来也是好意的份上,别恼我了。”他眯眼一笑,“我怎么会故意惹你生气呢?” 他的头压得那么低,凑得那么近,几乎紧挨着我的脸面了,我无力承受这样的亲近,微微侧开了脸。忽然间发觉我和他现在的姿势大约很奇怪,而我自己赌气的行径也怪可笑的,他本来也没应承我什么,我又何必在这里庸人自扰? 遂噗嗤一笑。 他直起身,拍手笑道:“可好了,倒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今天真不能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了呢!”说着,携了我的手,拉着我往石屹他们那边走。 我又羞又没意思,扭扭捏捏的不愿意过去,也不愿意不过去,拿帕子掩了面,便由着他拽着我走。 “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走?”石屹最是个没眼色的,凑上来就不住地问我,见我不回答,就去问林琰。 林琰笑着啐他:“你好没意思,人家刚好,你又过来问了。一会儿再恼了,我可不管了啊!” 石屹一听,忙不迭地向我作揖,赔笑道:“我该死!我不问了,你、你别恼!” 他俩人都来作弄我,我哪里能招架? 面皮全涨红了,又顾忌着颜面,不好直愣愣的将他们驳回,遂狠狠啐了他们一口,背过身去。 林琰轻笑起来,揽着我的肩将我转过身来,又招手让那个和他一起来的小姑娘上前来。他先对那女孩儿笑:“来,你过来,我教你认认——这位是崔员外家的大小姐,你见见。” 女孩儿听了,立刻矮下身来向我行礼:“紫鸢见过崔大小姐。” 我摇头:“不敢当。” 胳膊却被石屹拉住。他拽了拽我,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你当得起的。” 我只不懂。 林琰也不给我解释,只是对我笑:“白芙,她叫紫鸢,和我们一般的大。你们都是女孩儿,大约很有些话可说。” 闻言我笑了一笑,向紫鸢伸出手来。 紫鸢倒是愣了一愣,这才虚虚握住我的手站了起来,嫣然一笑:“谢大小姐!” 她和我印象里的一般,还是那样的活泼与俏皮,凑在林琰身边,一直叽叽喳喳的笑着说着,连她的一举一动,亦是充满了生机。 相比之下,我仿佛像个死人。 也许是我不加掩饰的打量惊动了紫鸢,她踮起脚尖凑到林琰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林琰点点头朝我走来,搀住我,问道:“想什么呢?” 我摇摇头:“不知道。” 这副不合作的脾气倒惹得他失笑起来,笑罢,在我鼻尖拧了一下,不轻也不重,却酥酥麻麻的,叫我回不过神来。就连林琰同我说了些什么,也没有真往心里去,只知道点头。 等他走远了,这才渐渐回味过来。 他似乎同我说,让我照顾照顾紫鸢,不要欺负了她。 真是奇怪的话,我为何要欺负她呢?我为何又能欺负得了她? 想着,将目光再次投到了紫鸢的身上。她穿着一身蝙蝠纹的粉色撒花长裙,那颜色鲜亮极了。连她绾的那凌云髻,那么高,高得让我艳羡。若是我绾了这么一个发髻,父亲和母亲怕是一定会责备我的吧? 为什么? 左思右想,实在想不通,想不通她为何与我相差得这般大。 紫鸢边说边笑,一手挽了林琰的胳膊,一手又向石屹伸去,似乎还想挽石屹的手。仿佛男女大防,在她那里,是很淡很无关紧要的。 石屹略略避开了她,向我倚了一倚,掩饰着一笑:“你和崇谨一处走吧!” 紫鸢俏生生的眨着眼,笑了:“大公子,你不老实呢!” 石屹轻笑了一笑:“你懂什么!” 那副姿态倒不像和我说话时的扭捏与羞怯,倒很像是个老成的人来了。我愈发不明白。 林琰对我笑了笑:“你和公坚慢慢的来,我先陪紫鸢过去,叫他们跳舞给你看。” 紫鸢亦笑着点头:“是啊是啊,妾是来先打个招呼的,妈妈那里还等着呢!石大公子就和崔大小姐一起慢慢的过来吧,不用着急的呢!” 她似乎很愿意将我和石屹放在一起说,又似乎巴不得我和石屹都不要过去才好。 然而我不在乎她的态度,既然是林琰让我过去的,我就不想拒绝。遂对石屹说道:“大公子,先请。” 谁知我一同他开口,石屹原本不红了的耳根子,又开始慢慢涨红了:“好,呃不不,大姑娘先请,我给大姑娘殿后。” 委实奇怪,不由地我多看了他两眼,他却闪烁着,躲开了我的视线。也罢,何须多事? 徐徐跟了过去。 但见得在一壁巨石之后,有一块极为宽敞的地面,五六个小姑娘正在那里交头接耳,笑嘻嘻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们穿得都是那种鲜亮明艳的衣裳,连胭脂都比我浓一些。 一旁有两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正坐着聊天,看见林琰石屹他们,都忙着站了起来,一前一后朝我们这里走来。近了,我才发现,前面走的那个妇人年龄大些,大约比我母亲大一些,年轻的也不过二十多岁,身上绫罗遍织,绾着几欲飞起的飞天髻,眉眼间俱是浓浓的笑意。 “大少,三少,二位下午好啊!”那年龄大些的妇人向着他们两欠身行礼笑道,“紫鸢这个小妮子说二位要来,我只还不信——没想到三少当真心疼我们鸢儿,这倒是她的福气了!” 林琰笑得很和气:“我和鸢儿约好的,自然不好骗她。” 原来他唤她竟唤得那样亲密无间,唤我,却是带着疏离生分的。 紫鸢听了那话仿佛很是得意,摇头晃脑,笑得甜蜜极了。也对,她有得意的资本。 一时倍加落寞。 石屹轻咳了一声,惹得林琰回头来看。我连忙扭过脸去,企图避开他的打量。他却不愿让我有地躲闪,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挽住了我的手,将我引到前面,笑道:“妈妈,这位是崔员外家的大小姐,我今天领她来瞧瞧你们的好歌舞,不打扰吧?” “哟!三少说得哪里话?”她掩唇一笑,转向我,笑得极为夸张,“大姑娘,怕是走累了吧?去那石头上坐坐?有软垫子,又干净又暖和,不碍事的!我再叫小丫头烹了香茶来,您尝尝。好是不是?” 她的态度真有些古怪,我又不好回答,又不好不回答,遂拿眼乜了林琰一下。 他还是那般的体贴,果然笑道:“冯妈妈,大姑娘是个腼腆人儿,你不要这样热情的叫她吃不消。请姑娘那边坐坐也就罢了,可不敢吃你们的茶!” 说着,对我笑道:“你去坐坐,叫公坚陪着你,好么?” 我不愿妨碍他,便点了点头,由着石屹和那位冯妈妈陪着我去矮石那边坐了。果然上面铺着一只软垫,还蛮舒服的,正好歇一歇我的脚。 我只看林琰。 他正和紫鸢她们说些什么,说完,将紫鸢头上一根银簪子顺手扶了一扶,笑笑,这才向我们走来。 冯妈妈因说道:“大姑娘,那边排演《相思令》,您瞧瞧,好是不好!” 正好林琰也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了,笑道:“她们要跳《相思令》,是新编的,你且看看。”又从我面前探过身去,和石屹交头接耳说了几句私话。 但见得冯妈妈一抬手,忽的丝竹管弦之声又响了起来。 我这才发现,原来在那六个女孩儿身后,还有两个抱着乐器的师傅,一个吹笙,一个弹琵琶,都穿着浅灰色的对襟长衫。他们虽不起眼,可弹出来的曲子,却令我神思缱绻,愈加缠绵悱恻起来。 不由虚掩住了脸颊。 六个女孩儿俱扬袖起舞,她们的腰肢出奇的软,做出来的姿势,让我亦是纳罕亦是新奇——她们是如何像群穿花的蝴蝶,又如何像点水的蜻蜓,做出这样既让我着迷又让我不安的舞来?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舞蹈,从前不过是在书本上读到一两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抑或是“红绡学舞腰肢软,旋织舞衣宫样染”。只不过那些句子都不够真切,俱是往日见过的辞藻堆砌起来的。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舞蹈会令我沉迷,让我痴痴然的,醉了。 体内有一股冲动,使我立刻就想站起来,站到那六个女孩之中,和她们一起扬起衣袖,半遮粉面,来跳这一支《相思令》。这冲动让我的手脚都有些疼痛了,让我觉得如若我不能和她们一样起舞,我生不如死。 可我不能。 不管我如何的想,如何的渴望,我知道,我不能。 但凡一点点的出格,一点点的不庄重,在我的身上,都是不可以的。那六个女孩儿是活生生的,独我,死气沉沉,毫无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