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与木槿正在讨论胆敢截胡的朱答应皇后处便打发了人来。
是青提亲自带了两个老嬷嬷,四个宫女前来。青提跟葡萄对皇后来说,就如同紫藤和木槿对高静姝。
所以高静姝见了她也格外客气还招呼人上茶点。
青提连忙屈膝道:“贵妃娘娘折煞奴婢了。”然后招手让四个宫女上前,指了她们手里四匹云缎道:“这是今年新上的花样,总共就二十匹。太后娘娘处十匹裕贵太妃处六匹,剩下的就都在这儿了。皇后娘娘说贵妃这三日侍奉太后辛苦,理应得这些。”
高静姝见这云缎与以往不同光芒流转间竟似星辉闪耀,又听说这样珍贵,就摆手道:“就四匹都给我?不必了我就留一匹吧,多谢娘娘的心意。”
青提堆笑道:“贵妃娘娘只管收着,这是今年的星沙云缎,不知织造局如何弄出来的新花样。贵妃也是知道我们娘娘的,最喜内敛雅致的布料这种绸缎纵然做了衣裳也不会上身倒是辜负了。皇后娘娘已当面回过皇上,将这几匹星沙云缎转送给贵妃皇上都说只有贵妃娘娘衬得起呢。”
话说到这儿高静姝只能受了。
青提又指着两个嬷嬷四个宫女道:“因圆明园绣房人手不够皇后娘娘前些日子刚从宫里四执库和绣房调了些人手来如今贵妃娘娘且用着,不够再拨。”
体贴到旁人需要的前头去皇后一贯如此让人如沐春风。
高静姝就连着之前得的缎子一起搬出来让她们裁度着做几身新衣尤其是星沙缎的,一定要做的出彩:皇上赏了这样难得的料子,自然要看她穿出来。锦衣夜行可不是皇上的风格。
她就得穿的极漂亮,皇上才能高兴呢。
四执库和绣房的宫女都有一手好的花样子,两个嬷嬷先向她献策,围着贵妃道:“如今越发流行襟边及袖端处镶绣多滚几层,甚至出了十八镶十八滚的花样娘娘如天仙下凡似的,繁丽些必然好看。”
高静姝想起层层叠叠的大袖子就觉得头疼,近来宫里流行袖口宽大的倒大袖,再滚上无数道边,垂手如双铃,显得手腕格外纤细。漂亮是漂亮,但整个人也太复杂了些。
不过高静姝想想乾隆喜欢的瓷器,可见他确实喜欢这种人间富贵花的调调,便应了将星沙缎裁剪的至臻华美些。
两个嬷嬷也不是全然揽功的人,又指了天水碧和飞霞色两匹缎子道:“这颜色极轻柔娇嫩,奴婢们年纪大了,只怕拘泥了,倒不如这些小宫女们说不得有些新鲜法子。”
清装不似汉服宽袼松摆,束起腰身。相反,其袼部紧窄,腰肢如筒,实不太显女子身姿玲珑。于是高静姝便再格外要了两套上袄下裙,类似于明横襕的马面裙,凤尾裙,百蝶裙,将腰身收紧下摆放宽,显得格外飘逸些。就这,高静姝都不敢在紫禁城里穿,只准备趁着在圆明园的时候,日常穿两天,也不敢穿到宴席上。
虽说满人入关换服,是男从女不从,外头许多官宦人家的太太和贵女们也喜欢穿各色的汉服,尤其是江南那边流行尤甚,可宫里头,还是要标准的清装打扮。
一青缎背心的宫女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问道:“娘娘不若做几身紧身的骑装,今年木兰秋狝便可用上了。”
女人讨论起衣服来,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一个多时辰后,几人才拿着贵妃定的花样子,又搬了小山一样的衣料走。
今夜是十六追月之夜,只要贵妃无恙,皇上一般是翻贵妃牌子的。高静姝早早到了九州清晏,再次做起磨墨的短工不说,皇上竟也要她剥橘子。
高静姝心道:真不愧是母子,京城冬天这么干,非要吃橘子,也不怕上火。
她照常浣手然后剥橘子。
皇上在一旁含笑看着。
一边是亲娘一边是爱妃,皇上这几日是十分关注贵妃伺候太后礼佛之事的。往太后处请安后还特意亲自问了孟姑姑,贵妃这几日可有错漏。
孟姑姑也乐意卖好给皇上,何况贵妃并无错处不说,还表现颇好,于是更是事无巨细告诉了皇上,更强调了太后的慈爱:“太后娘娘还留贵妃用了一顿素斋,这几日午膳也都有可口的菜肴赐给贵妃。”
剥过橘子,高静姝再次浣手,等转过头来发现只剩了橘子皮。
她心里埋怨:太后她老人家就吃两瓣,剩下的给了自己,皇上怎的这般能吃,一口不留。
这样想着她就暗戳戳问道:“皇上别用这么多橘子,要上火的。”
皇上执了她的手,拉她来身前站着,笑道:“是爱妃剥的橘子甜。”然后又细看了看她的指甲,也叹了句可惜,然后开始说起养生之道,教她好好保养。
宫里请太医其实是很麻烦的,而且小的伤风感冒就得“清清静静饿两顿”,稍大点的问题就要开始灌药汁子,所以从康熙爷起,几代皇上自己都会研究下医术。虽不精通,但基本的药理也懂一些,也是防着太医糊弄的意思。
雍正爷还自发的研究起了丹方,当然因后果不太美妙,以至于乾隆现在都对道家不感冒,转而更加关注养生。
高静姝认真听着:眼前这位可是皇上里寿命最长的人,杠杠地活到了八十九,自己一定要向他学习。
等皇上说到适量饮酒的时候,高静姝连忙道:“皇上赏我一坛好酒吧。”
林太医自从说完可以饮酒后,颇觉失言,拿出十二万分的精力来盯贵妃,而紫藤木槿更是以圆明园住处无酒来应对贵妃。搞得高静姝想小酌一杯都找不到一滴酒。
皇上听太医说可以适量饮酒,便挥手让李玉将窖藏的各色好酒都取两坛子放在贵妃处,以免日后两人想要对饮还得回九州清晏取。
正说着,小福子低眉顺眼溜进来,战战兢兢道:“回皇上,朱答应说自己头晕不适,请皇上过去看看。”
嚯,截完皇后的胡开始截贵妃的胡了。
高静姝眼看着皇上唇边笑意微微一淡,就在心里先替朱答应点了个蜡。
皇上转头问她:“爱妃说朕去不去呢?”
高静姝痛快点头:“去。”然后率先站起身来:“臣妾陪着皇上去看看这位头晕的朱答应。”
朱答应见贵妃也来了,第一反应却是很高兴。
高贵妃的性情她是听说过的,醋妒不容,这回肯定是想霸拦着皇上不许来探视自己未果,所以只能跟了来。
朱答应心里美滋滋:可见自己在皇上心里多重要啊。
既说是头晕,朱氏又是疑似有孕人员,自有太医前来诊脉。
朱答应见了皇上贵妃还是作势要起身的,皇上负手道:“罢了,先诊脉吧。”朱答应不免委屈,皇上竟不曾伸手扶她。
说来也是巧,今日当值的太医也姓个朱,但现在这位朱太医将这位同姓的答应恨得咬牙切齿。
只因他不得不对皇上叩首请罪:“臣无能,暂把不出喜脉。”
虽说女子体质各异,很多人喜脉就是显的晚,太医把不出情有可原,可一回回在皇上跟前说自己请不出来,实在落不下什么好考评。
果然皇上的脸色淡的要命,只施舍给朱太医一个眼风:“下去开方子。”
朱太医口苦:这,这开什么方子啊,朱答应不管有没有孕,但肯定是没病!只好疑孕从有,给她开点安胎药了。
皇上贵妃亲至,自然有宫人太监搬了一个大圈椅和一个酸枝木高凳来请两人坐了。
朱答应见贵妃真的实在的坐了,并没提前告退不说,眼睛还在自己身上盯了好几下,不由咬牙:当着贵妃自己怎么跟皇上说体己话,怎么撒娇呢。贵妃真是好没有眼色。
上回皇上没给自己常在的位份,这会子怎么也得要了来才是。
偏生贵妃还开口:“朱答应看起来气色挺好的,这屋里憋屈,皇上久待也不好。”
主要是高静姝自己不想呆,想走了。
朱答应住的本就是围房,窄小闭塞,因她又怕着了风所以关门闭户的,味道难免就不好闻。可能为着皇上来,朱氏特意熏了一把浓香,两种味道夹杂就更令人不快,高静姝实在坐不住。
皇上只有比她更金贵的,也准备迅速撤退。
可朱答应一听便百般不乐,只觉得贵妃坑她,于是她便要坑回来:“妾原比不得贵妃娘娘尊贵,自然屋舍窄小。只是娘娘如此尊贵体弱,想来这等怀孕的辛苦肯定也是受不住的。因而上天怜悯,必然不会让娘娘辛苦。”
李玉在旁边听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世上竟真有傻大胆!
李玉仍旧低着头却抬起眼偷觑皇上,果然见皇上眉目间聚集起一片阴云。
皇家重视子孙福泽,皇上登基多年心心念念除了嫡子一事外,贵妃一直无孕也是他心中记挂之事。只是他都顾虑贵妃心情,虽流露过期盼,但从未对贵妃无孕加以一句重话。
如今朱答应竟就这么当面叫破,直戳贵妃伤处。
皇上心情骤然恶劣起来。
若是皇上追过星,应该就能理解这个心情。同时喜欢几个明星的话,追星达人都以为自己可以一碗水端平,唯有当两家撕扯起来的时候,才能真的明白自己更喜欢谁:感情比理智向来早一步站队,你的心会自动偏向一方。
皇上此时便是如此。
他原以为自己是个极重视子嗣的皇帝,且他登基九年来子嗣也稀少,故而只要妃嫔有孕,在此期间只要不犯大过,自己都能体谅。
一切为了皇家绵延后嗣让路。
可现在真眼睁睁看着朱答应刺激贵妃,皇上却立刻就恼了。
再侧脸一看,贵妃面色苍白,朱唇微启显然是黯然神伤,心里一把火烧的更旺了。
高静姝不是黯然神伤,她是吃惊。
方才朱答应当面怼贵妃不会有子嗣,高静姝觉得心口忽然转过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不由错愕。
其实她一直有感觉,毕竟她是一抹幽魂寄在贵妃身上,贵妃残留的情绪有时候还是会影响她:比如对紫藤木槿的信赖,对皇上的自在谈笑,对高家人的亲近在意,可这些情绪都很淡,甚至她自己也很清楚这点残存的情感。
唯有这回,这痛楚来的剧烈。
高静姝吃惊过后不由难过起来:可见贵妃生前有多么渴求一个子嗣,她太想要一个与心爱之人的孩子,这样浓烈的情绪甚至在她香魂消陨下,都这样强烈的留在身上。
短暂的痛楚难过后,高静姝立刻支棱了起来:居然敢咒她!上一个怼她的纯妃都已经被她斩于马下,朱氏这是稻草人点火,自己找死啊!
只是她刚要开口,皇上的手却忽然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温热而有力。同时皇上另一条臂膀直接圈过她的腰肢,半抱半托地将她扶起来,直接拥着她向外走,语气柔和里带着一点高静姝听不懂的情绪:“别伤心,咱们这就回去。”
皇上再转向李玉的时候,语气却骤然冷了下来:“朱氏僭越,以下犯上冲撞贵妃,自今日起禁足此处不得出,找两个懂规矩的嬷嬷好好教教她!”
李玉忙应是。
高静姝:等下,我还不想走,让我再说两句话啊!
偏生此时倒霉的朱太医又开好了方子进来,准备递给皇上过目。皇上却看也不看:“朕将朱氏交给你了,她若再有头疼脑热,朕便革了你的差事!”
朱太医膝盖一软连忙跪下,眼泪都要飚出来了:我这是倒了哪八辈子的霉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值班太医啊!
朱答应见惊变突起,一时还在半张着嘴发呆呢。直到见皇上拥着贵妃已经走到了门口,才慌慌张张要下榻,口中叫着:“皇上,皇上听妾身解释啊……”
李玉一个眼神,早有宫女太监上前死死按住朱答应,还小心的避开了肚子。
更有小福子机灵的不得了,送着皇上贵妃出门后接着死死关上门。然后一改在御前的卑微憨厚,立刻挺腰腆肚道:“你们小心伺候朱答应,从今日起,答应再有不痛快,就得先把你们送去慎刑司!”
然后目光又落在哭闹的朱答应身上:这位最好真的有身孕,否则可要倒霉了。
一路走出围房,还有两个碰巧偶遇来给皇上请安的答应和官女子冒出来,皇上却俱是冷着脸,连个免礼都没说,直接拥着贵妃继续往前走,就让她们这样跪着。
“皇上。”高静姝扯了扯龙袍的袖子。
皇上这才放手,目光沉沉道:“孩子总会有的。”
高静姝笑了起来,她直到今日才觉得,贵妃对皇上的情意深重,并非全然错付。
她替贵妃笑起来。
然后对皇上坦诚:“皇上,臣妾前些日子停了坐胎药。”
皇上用力反握她的手。
“皇上放心,臣妾不是绝望了,而是要先养好自己的身子,以后若有福气,才能给皇上生个健康的孩子啊。”
其实为了自身计,高静姝现在肯定是不愿意在古代这种条件下生产的,这话不能直接告诉皇上罢了。
皇上颔首:“好,你好好调养,咱们的孩子虽来得晚却一定是个有后福的。”顿了顿又道:“就算天命真的不顾,朕也会给你一个养子,不让你膝下无依。”
大清后宫向来有低位妃嫔的孩子要交给高位妃嫔养育的旧例,只是当今乾纲独断,不肯后宫沾染皇子,故而将皇子们集中管理,也就省了这回事。今日居然肯开口许诺给贵妃一个养子,自是爱重。
贵妃甜甜一笑:“臣妾多谢皇上。”
然后又连忙道:“不过有一件,臣妾可不要朱答应的孩子。”
皇上这才终于开颜笑了笑。
圆明园的绣房人手是不足,可原也短不了贵妃娘娘的,何况皇后还又特意派了人来帮衬,绣房也着意奉承,第三日就将七八套衣服一并送到了贵妃处。
这几日宫里也很热闹。
后宫里的消息,一向传得快,况且又有皇上默许,于是此事的始末就很快传了开来。
比起朱答应禁足一事,皇上许贵妃一个养子的事儿倒更让别的妃嫔耿耿于怀。
只是贵妃自从病后,作风由清傲变得犀利很多,纯妃已经以身试法,冲上去丢了两回脸了,旁人就更是有些畏惧。于是这两日清晨,高静姝倒没听到什么不入耳的酸话,反而有几个年轻的贵人常在上赶着恭贺贵妃。
也是想跟贵妃拉拉关系,若是贵妃想要儿子,说不得会举荐她们去侍寝呢。
高静姝见此,还有点高手无敌的寂寞之感。
不过后宫里是从不会缺新闻的,嘉妃耳报神也不知怎么长的,总是格外灵,像是后宫里的播报鸟。
如今临近三月,天气渐渐回暖,晨起请安的时候,妃嫔们就春装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衣裳告一段落后,嘉妃就开口了:“说起春装来,皇后娘娘宫里不是有个极灵透秀美的绣房宫女吗?”她掩着唇笑着抛出石破天惊的话来:“听说昨夜皇上还召幸了她,咱们又要多一位姊妹了。”
高静姝见纯妃都面露诧异,不由对嘉妃的情报系统叹为观止。
皇后依旧是八风不动的稳重和气:“皇上念在她是长春宫的人,就给了答应的位份,只是到底还在圆明园,没有指派宫室,今日便没有出来。等晌午后,她自会去各位妹妹宫里磕头。”
紫禁城长春宫,圆明园长春仙馆都是皇后的居所。
皇上做皇子时,先帝爷亲赐长春居士之名,而皇上又将两处长春宫都赐给皇后,可见敬爱嫡妻。
既然是中宫之主的宫室,自然没有妃嫔能够附住,如今这位新答应还没有搬走,也就是还未曾跻身正式编制,跟养心殿围房里的答应是一样的地位。
纯妃也笑:“皇后娘娘的人自然是不错的,臣妾就备好赏赐,等着见这位妙人。”
嘉妃就对纯妃笑道:“咱们虽未见,贵妃却是早就见过了。”
高静姝呵呵冷笑:“我都不知道,你又知道啦?”
嘉妃略微一噎,心道我不跟二百五计较,然后继续笑吟吟道:“娘娘说笑了,臣妾是听闻这新答应给您裁了衣裳。”
高静姝回想了一下当日六人,先将两个嬷嬷的脸打个叉号,再想了想四个宫女,确实有一个生的娇美秀丽,如同一朵初放的新荷。
只是宫女的衣裳除去正月和万寿节外,都是不许穿红的,平素无非是淡绿、深绿、青色这些树枝子成精一样的颜色,袖口、领口不许绣艳丽花纹,头上不许超过三件首饰,更不许涂脂抹粉,一系列不许下来,再好的容颜也只能显出五分来。
嘉妃见她似乎在努力回想,就抿嘴笑道:“贵妃娘娘天姿国色,见了旁的美人大约就寻常,这会子还想不起呢。”
然后又向皇后恭敬亲热道:“还未请教娘娘,这位新答应什么来历?”能在皇后宫里冒出来得宠,莫不是家里有出息的父兄吧。
谁知舒嫔忽然冷笑道:“宫女出身,还能是什么来历,无非是个包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