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刘季穿着又臭又脏的赭衣,蓬头垢面地躺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一手挠虱子,一手抓一根铺床用的稻草,边嚼边破口大骂,一想到这个画面,吕雉就忍不住想笑。这可真是痛快又解恨,最好叫他一辈子关在牢里才好! 这个不要脸的老无赖,还妄想娶她,还想一个钱不出就当她吕家的便宜女婿?想得美,也不想想,她吕雉怎么可能看上他这种又老又丑的男人! 其实在单父的时候,吕雉也想过,干脆交出柴刀借杨县令之手彻底除掉刘季。可她到底没有选择这么做,因为冷静下来一想,吕杨两家已经撕破脸,只是表面还维持着和气。一旦除掉刘季,吕家就会被杨县令欺压敲诈而无还手之力。 从另一方面讲,这一世的刘季毕竟还不是上一世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负心汉刘邦。从相识到现在,刘季不仅没有做过对不起吕家的事,反而救了她一命,也救了吕家。所以她虽然恨他,讨厌他,但心底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她知道自己仍然心软,但这是她最好的年纪,她不想染上罪孽的鲜血。这一世还很长,她想要一个好的开始,她想以最美丽的容貌、最干净的心灵和这世上最美好的男子开始这一生。 因遇雨雪,行程受阻,吕雉一行人一路停停走走,熬了两个多月才顺利回到下邳。 在城里休息一日之后,吕雉精心打扮一番,带着青碧赶往圯桥。到了圯桥之后,她照例让青碧和护卫守着马车,自己一个人上山。 与咸阳相比,这里显得格外的清净。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像是一个无争无扰的世外仙境。步入竹林,抬头隐约能见到竹屋,吕雉心情暗暗激动起来,脚步也不觉加快了。 登上最高的石阶,竹屋就在眼前,院门前安安静静,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吕雉快步走进院子,发现大门半掩,便推开门走了进去。厅堂里无人,她正准备喊一声,就听到背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是谁?怎么不打招呼就进了屋?” 吕雉慌忙转身,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她手里拎着一只装满水的木桶。她冷冷瞧着吕雉,眼神里满是戒备和不悦。 吕雉坦然友好地回道:“我是来找夏黄公崔老先生的。” 年轻女子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淡淡说道:“老先生不在,姑娘若有事请改日再来。” 吕雉一愣,不慌不忙问道:“那子房先生在不在?我找他也一样。” 那女子见她直呼张良的字,立时高声反问:“你是何人,有何事找先生?” 吕雉很不喜欢她对自己没来由的敌意,当即敛声正色道:“我找子房先生自然是有要事,姑娘又是何人,难道崔老先生和子房先生没教你一点待客之道吗?” 女子陡然怔住,她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个身着锦衣丝履,披着白狐裘的富贵小姐说话会如此的直接,如此盛气凌人。 “吕姑娘,你来了。” 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年轻女子侧身回头,吕雉看到站在她身后的张良。 “子房——先生”,她想喊“师兄”,但想起有外人在,便硬生生改了口。 张良对她浅浅一笑,而后对那年轻女子温声解释道:“吕姑娘是师父好友之女,应邀来访。你先去煮茶,我来接待她。” 那女子点点头,又不放心地看了看吕雉,才拎着水桶走了。 等到张良慢慢走进屋子里,吕雉才发现他的一条腿明显不对劲,走路一瘸一拐的。 “师兄,你的腿怎么了?”吕雉焦急地问道,紧张又心疼。 张良无奈笑道:“两月前不小心摔了一跤,腿折了一下,现在已经快好了。” 听到张良摔跤,吕雉吓了一大跳,忙盯着他的腿问个不停。张良一边细细回答她的所有问题,一边再三强调自己已经大好,叫她勿要再担心。 “师父呢?”吕雉终于问道。 张良松了一口气,说道,“你走后不久,师父也走了,说是出去访友。他向我特别交待过,如果你来了,就对外说你是他友人之女。” 吕雉“哦”了一声,又兀然惊道:“那你这几个月一直都是跟刚才那个女子在一起?” 张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他茫然盯着案前的一卷竹简,镇静地说道:“她叫淑子,是我的未婚妻。” 感觉吕雉许久都没反应,张良慢慢抬起头,看见一案之隔的她满脸都是震惊之色。她直直地盯着张良,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遽然受到雷劈,定在那里,动也不动。 张良有些心虚,也有些不忍,他不知道她竟会如此受伤。 就在这时,厅堂的门被轻轻推开,刚才那位年轻的女子端着茶汤进来。 “你叫淑子?”吕雉忽然转头问道,她的声音那么轻,像直接从腹中飘出来的。 淑子放下茶汤,大方地点头,又朝张良暖暖一笑。 吕雉的心说不出是痛还是麻木,她稳稳坐着,保持优雅端正的身姿,对他们露出一个极僵硬的笑容。 “原来两位已经订婚,恭喜!恭喜!不知二位打算何时完婚?” 淑子脸微红,看了看张良,见他沉默不语,便答道:“先生说冬日寒冷,等到开春,万物生长、百花齐放时就完婚。” 她低头,边往两个陶碗里倒茶,边嗔怪道:“其实,我一点不急,先生的腿还没完全休养好呢。” 张良端起陶碗,轻轻闻着:“淑子,厨房的菜够吗?你去准备准备,吕姑娘在这用餐。” “不用”,吕雉立即说道:“既然崔老先生不在,我过会儿就走。” 张良也没有挽留,待淑子一走,他静静地看着她,缓缓开口。 “师父说过,如果你比他先到,可自行翻阅《黄帝四经》。遇不懂之处,需先自揣摩,待他回来,再与你作详细讲解。” 他手撑着书案,慢慢站起身:“你在这等一下,我去给你拿书。” 吕雉腾地一下先他站起来:“在哪,我自己去拿。” 张良笑望着她:“没事,几步路而已,我去去就来。” 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进里屋,再捧着书简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吕雉心情更为沉重。 “不出三五日,师父就会回来,你不要急。这是第一卷,你先拿去看。”张良把厚厚的书简轻放在她面前。 吕雉一把抱起书简,起身就走。一直闷声走到屋侧路口,她才停住脚,望着往下蜿蜒的台阶,犹豫着要不要回头。 “雪天路滑,你走慢点,小心别摔着。” 身后传来柔和的声音,吕雉急切回头,看到张良正拖着伤腿朝她急走过来。 “你干嘛?”吕雉颤声问道。 张良淡淡说道:“我送你下山。” 吕雉沉着脸拒绝:“多谢先生好意,我的腿脚没毛病,我自己能下山。” 淑子慌慌张张跑出来,大声说道:“先生,你腿伤还没好,怎么能下山呢?路上的雪才化开,又湿又滑,你再摔着可怎么好!” 张良回头道:“你忙你的,我会小心。” 淑子连忙紧张地看向吕雉,向她投以求援的目光。吕雉朝她微微一笑,而后对张良说道:“既然先生这么客气,那便有劳先生,先生先请。” 张良慢慢走到吕雉前面,转身朝她伸出双手。吕雉一时愣住,张良只好主动拿走她怀里紧紧抱着的宝贝竹简。在淑子惊讶和担忧的眼光中,张良领着吕雉往山下走去。 “子房师兄,我有一件事还没告诉你。” 当他们终于走出竹林,在路边暂作休息时,吕雉望着张良的萧索背影突然开口道。 一瞬的迟疑过后,张良缓缓转过身,“什么事?” 半山青松雪柏,银装素裹,张良身披素白鹤氅裘迎立风雪中,身形稳稳不动,时间仿佛停止住了。若不是有沙沙的风吹雪落之声,吕雉几乎以为自己正处于梦中。 她走到路边随手折下一根柏枝,默默走到张良面前。低头望着那碧青色密密的针枝,她的眼光偷偷瞥过张良,丹唇轻启,欲言又止。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虽师黄老道家之学,但这广为传诵的诗经名篇,他也应当知晓的吧。 一阵风起,吕雉拿起柏枝轻轻扫过张良的双肩,积落在他肩上的雪花纷纷扬扬无声落地。 “师兄,其实我也定婚了,我的未婚夫婿是一个终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老无赖,我们定在六月里成亲。”她悄悄扔掉手里的柏枝,笑盈盈地说道。 张良怔住,末了,终于开口试问:“那我该贺喜你吗?” “你想贺喜我吗?” 吕雉深深望着他的眼睛,淡淡笑着:“你不是说我的婚姻美满,我的夫婿必定是个大贵之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