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倒是颇为热闹,这微茫山也是许久没有正儿八经的客人了。”白衣的宗主声音醇厚动听,带着些懒散的意味。
不过转瞬之间,他已然飘然行至流觞曲水间,懒洋洋地席地而坐,手里拎着一壶酒倒入酒盏,杯盏轻触唇边,道:“是何方小辈在此?与我儒门有何渊源?”
“师尊——”风凉夜想要起身,白相卿甩袖一拂,劲风袭来,把他按了回去。
“坐下,稳住你的心性,你冲击大圆满始终差了一口气,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契机,要是抓住了,择日冲击境界定然大有收获。”白相卿不紧不慢道:“为师在此给你护法,还能出什么差错?”
“是,师尊。”风凉夜恭敬道。
谢景行大致可以猜出白相卿为何出关。
修为到了白相卿那个地步,微茫山上一草一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最初自己上山走了问天阶,并不足以令他另眼相待,只不过分出一两分神识看顾徒弟罢了。
他启动流觞曲水,动用“画中盛景”之术,触动风凉夜心境时,才是彻底惊动了他。儒宗注重师门情谊,一脉相承的护犊子,白相卿为此出关不足为奇。
白相卿看向面前的青衣公子的侧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天性不争,性情如水,是个世外仙人的心性,俗世甚少有让他挂怀的事务。但是不管,不代表他不懂。
甚至,他还是看的最通透的一个,有一双洞彻世事的眼睛。
“正过身来,让我瞧瞧,懂这术法的,是前儒门弟子,还是故人之后。”白相卿向前伸出手,随意放出些许威压。
渡劫期修士的压力对于一个筑基期的修士来说,是断然无法抗拒的。
谢景行只觉足下重逾千斤,筋骨沉重,关节悲鸣,能够维持站着,已然是不错了。
他的神魂被天劫磋磨,即使逃脱神魂俱碎的噩运,却也不复从前,需要大机缘才能彻底修补。除却镌刻在灵魂里的知识与功法,他可以算是真正的修为散尽,与寻常修士一般无二,倒也不怕白相卿探寻他的境界。
谢景行心下一叹,微微侧过身来,露出半张白皙的脸。
一双清如秋水的眼眸,仿佛跨越沧海,横渡千山,最终落于此世。
白相卿怔了一下,随即眸光紧缩。
谢景行振衣拂袖,拱手行了一个儒门古礼,温文尔雅道:“在下谢景行,见过白宗主。”
然后白相卿本来懒散的模样全数消失了,他坐直了身子,手中的酒杯落地,酒液泼在袖子上,他却毫无所觉。
他的目光直直穿透岁月,仿佛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分花拂柳,跨越时光洪流而来。
谢景行长身玉立,垂衣拱手的模样,宛如故人归。
“像,当真是像。”他拂衣而起,兴许因醉酒还有些许摇晃,足下踏着风,霎时间掠到谢景行身侧,一双琥珀色眼眸仿佛幽海。
他喃喃道:“五百年了,是你吗?”
谢景行抬眸望向他,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了他未改的容颜。
白相卿慨然长叹,似醉非醒道:“……师尊啊,你已久未没有入梦了,如今还愿意回来看一眼弟子吗?”
“宗主醉了。”谢景行后退两步,拉开距离,眼神淡漠而清醒。
他此番来到儒门寻求庇护,却暂时不打算与故人相认。他从天劫之下幸存,几乎修为尽散,若是身份暴露,被天道注意就危险了。
白相卿像是被一盆冷水浇透,刺骨的寒。
他的眼神微微一暗,知道自己是满口醉话,荒唐了,所以道:“仔细看看,眉眼倒是不像,这修为也天差地别,但这气质,像,像极了。”他又问,“小子,你是何人,怎么会知晓这流觞曲水的奥妙?”
“白宗主,我来自海外十三岛,机缘巧合之下,得以进入一位儒门前辈的洞府,得到了他的传承,也算是半个儒门弟子,从而前来认祖归宗。”谢景行道。
“传承吗?”白相卿微微一合眼眸,道:“既然你对着‘画中盛景’一术了如指掌,予你传承的那位,我大抵也识得。”
谢景行不欲打断他的回忆,只是耐心等待他的下文。
他如星月一样的眼眸,却是幽幽沉沉,把万千思绪压在寒潭底下。
“此术乃是我师尊谢衍所创,除却五百年前的先代儒门弟子外,无人得知,能够如你这般应用的,更是一手数的过来。”
谢景行抬眼看他,白相卿的脸上竟然生出几分复杂神色,似怀念,又好似悲哀。
他修眉俊眼,鼻梁高挺,容貌极是清润雅致,可紧锁的眉峰中却始终笼着一分如云如雾的愁绪。即使饮酒,即使出世,也洗不脱这份不自由感。
“洞府主人为天问先生。”谢景行道。
“圣人出山海,果然是师尊。”不出所料,白相卿长叹一声,道:“难怪你与他那么像,原来是经了他的考验,受了他的传承,你是叫……谢景行?与他是一个姓氏,当真是巧。”
他说着,神色便也温柔和缓了起来,颇为关爱地抚了抚他的头顶,道:“修真界的洞府传承者得洞府主人真传,从传承规则上确是弟子,既然师尊承认了你,我也应当可以叫你一声谢师弟了。”
谢景行有些错愕。他的确是借了自己的身份为师,为自己满身修为解释来源。
但是以他对几个弟子的了解,几人孤傲排外,以白相卿为人谨慎的程度,又怎会贸贸然承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修士为师弟?
他本来以为,白相卿只会把他收入儒门而已。
白相卿从他灵台收回手,眼底的光芒灭了灭。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试过他的神魂,并不强健,甚至还有些虚弱,也没有圣人境界。
这算是否了兵解转世的可能了。
但他眼里仍然有异光流转,似是不甘,又太过深沉,看不清心思。
“你回归宗门的时机正好,我就代师尊收下你这个弟子了。”白相卿过了几百年宅在洞府的日子,同门离散,孑然一身,一腔孤寂萧索难以言说,如今陡然认了个师弟,他也自觉有了责任,于是道:“从此你便与师兄住在微茫山吧,师兄教你修炼。”
“怎么不说话,来,叫师兄。”
“……”
“不愿意叫?还是嫌白某修为不够,不配教你?”
“并非如此。”谢景行骑虎难下,为了不让他发现异常,最终挣扎了一下道:“师兄。”
“好乖的小师弟。”白相卿感慨,伸手又摸摸他的头,温和道:“要是游之有你这么乖,我早年就不会被气的只想隐居了。”
“……”谢景行沉默。
罢了,想点好的,今后出门历练或是遭到谢家追杀,也有可以依傍的宗门。
遇事不诀,还可以把白相卿抬出来背锅,也算是一件好事。
谢景行本以为自己被迫喊了师兄,已经没事了,却不料白宗主抓住他的手腕,牵着他就走,微微笑道:“走吧,我带你去师尊塑像前磕头拜师。”
谢景行默然,我给我自己磕头?
太羞耻了,真的让他心态有点崩,他非常难想象自己喊着自己的名讳,恭恭敬敬地下拜的模样。
若是有一天他的身份瞒不住了,届时白相卿的表情,他完全没法想象。
谢景行苦笑,估计三千年清名会一夜之间崩塌吧。
“怎么,不愿?”白相卿眯了眯眼,温雅微笑道:“虽说师尊已身故,但这圣人门下的弟子,也不是什么人都做得的。”显然是威胁了。
“……都听师兄安排。”人总得屈从现实,忍!
谢景行在思考,现在换一个身份还来不来得及?